津交海灣綿長的海岸線, 猶如仙人執筆隨手揮就的一痕水墨,將無垠蒼穹與壯闊海麵徹底分隔開來。
海麵上,由十艘巨大樓船組成的船隊, 乘風破浪,朝著渤海國都城瀚海城駛去。
一輪碩大金色烈陽懸掛在天空中,海灣碧波千頃,浮光躍金, 瀚海城的輪廓逐漸在海岸線上升起, 在眾人的視線裡, 變得越來越清晰。
跟京城規整磅礴的建築風格不同, 瀚海城占地大約隻有京城的三分之一還小。
外牆用碩大的青石磚和粘土夯成,看來頗為古樸。在漫長的歲月裡飽經風霜, 牆根處布滿了青苔和火燒後的焦痕。
這支龐大的船隊,一經出現在海平麵上,立刻被瀚海城的望樓發現。
起初,渤海人隻以為是海外的海商過來做生意,海灣港口處,慢吞吞地派出兩艘船迎上去,船上是幾名海兵和稅務官,遠遠地攔在船隊前麵, 示意船隊停下。
先給他們檢查貨物, 並且交足高昂的稅金,才允許在海灣的港口停靠。
直到這幾艘船離得近了,這才發現對麵船隊的古怪之處, 過分高大的樓船,吃水極深,也不知是運了太多貨物, 還是載了太多人,船舷兩側,各有十張活動的木窗。
船頭排開巨大的浪花,差點將靠近的幾條小船掀翻。
渤海海兵被海水淋得破口大罵,立刻向港口發出紅色的示警旗語,禁止這支船隊入港。
便在此刻,這支船隊終於放緩了速度,慢慢沿著海灣岸線,在海麵逡巡。
十艘船隊仿佛沒有聽見渤海海關發出的警告似的,也不停下,而是同時轉向,由直行轉為側行。
在同一時間,全部升起了啟國黑底繡金的“皇”字大旗,“皇家水師”四個大字,隨著旗幟在海風中烈烈招展。
海港的駐守海兵震驚地趴在望樓上大喊,“是啟國的水師!他們水軍打過來了!快點稟報國主!”
“啟國這是瘋了嗎?十艘船才多少人?難道他們光憑十艘船隊就想攻占我們國都嗎?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
“船隊要靠過來了,快關閉港口,彆讓他們上岸!”
示警聲傳遍了海港,港口立刻關閉,不斷有駐軍開始在港口集結,嚴陣以待,警惕地戒備著這支來者不善的船隊。
現在這個季節,海麵較淺,如果沒有港口水兵引導航道,很容易撞上暗礁。
然而他們萬萬沒想到,對麵那些啟國船隊,壓根沒打算上岸。
啟國船隊緩緩轉動船頭,將側舷對準了瀚海城的方向,那些木窗接連拉開,露出一架架黑洞洞的圓柱形鐵管。
“那是什麼?這些啟國人打算做什麼?”渤海水兵狐疑地看著對麵船隻的動作,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們船上裝的什麼東西?也不像是伸出來的水漿啊?”
※※※
指揮船上,蕭青冥和江明秋立在船頭,通過望遠鏡注視著越來越近的瀚海城,秋朗扶著腰間長劍,靠在離兩人不遠處的桅杆處。
秋朗微微蹙眉,薄唇抿直,神色仿佛比平日裡更加冷漠三分。
莫摧眉環臂站在他旁邊,似笑非笑斜睨他,壓低聲音道:“天不怕地不怕的秋統領,莫非……不習慣坐海船嗎?”
秋朗冷冷瞥他一眼,沒有說話。
莫摧眉見他竟然沒有似往日般回懟,越發來勁:“陛下吩咐了,給每個人都發了一份由紙袋,如果有人暈船,可以吐在裡麵,免得汙染甲板。”
“陛下設想的真是周到呢。”
秋朗:“……”他的臉色瞬間更加難看了。
莫摧眉取笑道:“某人該不會,已經用掉了吧?大家同僚一場,隻要你開口,我可以借給你用嘛,反正我也用不著。”
秋朗終於受不了了,惡狠狠地瞪他一眼:“管好你自己!”
剛說完這句話,他忽然臉色一白,撲到船舷邊,捂住嘴嘔了兩下,而後立刻運轉真氣平複身體不適。
莫摧眉在一旁看著他死要麵子活受罪的樣子,差點放聲大笑,顧忌著陛下還在,隻好聳著肩膀,悄悄偷笑。
“秋統領,秋大人,原來你也有弱點啊。”
他看著秋朗鐵青的臉,挑眉道:“你瞧瞧那位江大人,同樣是習武之人,怎麼人家行走在海船上就能如履平地呢?”
“嘖嘖,你說,如果陛下早知道你暈船,還會帶你嗎?反正江大人會保護陛下的,你說對不對,秋統領?”
秋朗咬著嘴唇,眼神不善地橫過來,莫摧眉可不怕他,眯著一雙桃花眼回敬。
秋朗不動聲色瞥一眼蕭青冥身旁的江明秋,淡淡道:“區區海船而已,我已經習慣了。”
就算是在船上,他也必不會輸給任何人。
莫摧眉嗤笑一聲。死鴨子嘴硬的秋朗。
那廂,聽到二人動靜的江明秋,似有所覺,側過頭看了看他二人,接觸到秋朗筆直鋒利的視線,江明秋莞爾一笑,搖了搖頭。
果然還是年輕人氣性大,有衝勁。
蕭青冥沒有理會卡牌們微妙的明爭暗鬥,問:“都準備好了嗎?”
江明秋神色一凜,頷首道:“炮手已經就位,隨時可以開炮。”
一個月前,他在寧州船廠頭一次看見這些安裝了大炮的樓船時,震驚得無以複加。
在江明秋做河道提督的年代,水戰向來都是先以弓箭對射,拉近距離接舷戰,以人多打人少,以大船打小船。
可以遠距離放炮的樓船,他聞所未聞,而且大炮的射程可比弓箭遠得多。
威力更不可同日而語,一炮下去,打在木頭甲板上,瞬間就是一個大洞,稍微小一些又不夠堅硬的船隻,說不定當場就要滲水,甚至沉船。
船上的水手,都是從禁衛軍中招募的熟悉水性的士兵,草創的水師人數較少,目前僅僅隻有五千人,這次被蕭青冥全部帶出來,作為第一次“實戰演習”。
威懾不知天高地厚的渤海國,順便練兵。
蕭青冥轉了轉手裡的望遠鏡,悠哉哉想,應該是實戰練兵,順便威懾某些跳梁小醜才對。
他懶洋洋地朝對麵瀚海城揚了揚下巴:“先給咱們的好鄰居,打個招呼吧。”
江明秋命傳令兵發出旗語,片刻之後,腳下船艙一震,“砰砰砰——”
一連三發炮彈轉瞬之間破空而去,在海麵上劃過長長的拋物線,帶著撕裂空氣的轟鳴,急速衝向對岸。
恐怖的爆炸聲,在海岸邊接連炸響,激起十幾丈高飛沙走石,澎湃的巨浪排山倒海,嘶吼著仿佛要將城牆吞沒。
即便不是第一次見識炮轟的威力,江明秋和一眾水手們,依然震撼不已。
巨大的聲浪衝擊向海麵,十艘大船浮在浩蕩的海麵上,任憑騰起的大浪如何拍打船身,我自巋然不動。
對岸的瀚海城卻是一片驚慌失措之景,城中百姓幾乎以為發生地震或者海嘯了,急忙拖家帶口從家裡出去避難。
“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回事?”
“打仗了嗎?!”
瀚海城王宮中,王公大臣們和渤海國主,本來正在正殿中議事,猝不及防幾枚炮彈在城外炸響,尖利的爆炸聲震得整座城都像是抖了三抖似的。
渤海國主緊緊扶著寶座的扶手,皺著眉頭大喝:“外麵在乾什麼?快來人!”
“不好了陛下!”小太監匆忙跑進大殿,連行禮都來不及,慌張大叫,“是啟國人,啟國的船隊在城外的海上,用砲車在攻打我們的城牆!”
“什麼?船隊?海上?砲車?”渤海國主滿臉錯愕,如同聽見了什麼極其荒謬的事情,“海上怎麼可能發砲車?你瘋了嗎?”
大臣們莫名其妙的麵麵相覷,大殿之中吵嚷聲一片。
“誠郡王不是帶兵去儒城了嗎?為何啟國的水師會跑到我們這裡來?”
“不管他們用什麼武器,請陛下立刻派出我們渤海水師,叫那群膽大妄為的啟國人知道我們水師的厲害!”
這位大臣剛說完,陡然又是一陣猛烈的撞擊聲,在眾人耳邊炸響,這一輪火炮直接轟在了瀚海城的外牆上,整座城都在轟鳴中瑟瑟發抖。
皇宮大殿在劇烈地搖晃,灰塵簌簌,眾人險些連站都站不穩,那位請戰的大臣腿一軟,直接撲在地上栽了個跟頭。
渤海國主驚怒交加,也顧不上究竟是不是砲車,厲聲大喝:“快,快讓水師出動!”
瀚海城海灣,大量水師船隊一艘艘駛出港口,迎著啟國船隊攻上來。
江明秋拿著望遠鏡,輕而易舉看到對麵將領傳令兵的旗語,船舷之側,渤海水兵弓箭手已蓄勢待發,隻等進入弓箭射程。
江明秋水戰經驗豐富,稍微一估算便知道射程範圍在哪兒,他微微一笑,下令船隊轉向,沿著斜後方與之拉開距離,再令炮手調整炮口,對準了這些迎戰的渤海水師戰船。
“轟轟轟——”
火炮的射程比渤海軍的弓箭遠得多,實心的炮彈重重砸在對麵的戰船甲板上,一炮下去就是一個深陷的大坑,對方的船隻遠比啟國大樓船要小,很快就開始漏水。
幾炮下去,就有一條被硬生生砸沉的戰船,在海麵上絕望地斷成兩截,然後一點點沒入海中。
渤海水師被劈頭蓋臉一通炮,轟得灰頭土臉,甚至還來不及射上一輪弓箭。
在江明秋的指揮下,啟國戰船始終與敵人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已方的火炮轟得到,對麵卻連跟毛都摸不著。
幾輪下來,渤海水師已經損失了超過三分之一的戰船,剩下的船隻也有不少被打破了好幾個洞。
被動挨打的局麵,渤海將領再也扛不住,趕緊下令撤退回港口。
啟國樓船上的水兵們看得轟然大笑。
沒有了這些蒼蠅阻攔,江明秋再次下令掉頭,沿著瀚海城的岸線緩緩側行,繼續炮轟渤海王都,分明一副有恃無恐,耀武揚威的模樣。
此刻,瀚海城麵向海岸的外牆,已經被大炮砸破了好幾個缺口,城池都被轟塌了一角。
滾滾煙塵漫天,整座王宮都在地動山搖。
得知水師徹底潰敗的消息,大臣們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般亂成一團:“陛下,這樣下去,我們的城牆就要塌了!”
“早知道啟國水師如此強橫,就不要派兵去儒城了……”
渤海國主徹底慌了,哭喪著臉死死抱著寶座的扶手不敢放:“都怪你們!當初都是你們信誓旦旦說一定能逼得啟國退讓,結果呢?一群廢物!”
大臣們兢兢戰戰趴在地上,滿臉苦澀,沒想到誠郡王說的竟然都是真的。
“陛下,啟國有什麼條件,就答應他們吧……”
“大不了咱們求和就是……”
渤海國主臉色一陣青一陣紅,臉皮子直抽抽,若是求和,人沒了,錢沒了,鹽也沒了,麵子裡子都沒了!
可是這樣下去,說不定連王都都要沒了!
他頹喪地重重歎口氣,徹底被整治得沒了脾氣:“去吧去吧,聽聽啟國有什麼要求,都答應他們。”
※※※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一條豎著白旗的小船小心翼翼靠過來,蕭青冥覺得“招呼”打得差不多了,終於下令暫停炮擊。
求和的渤海使者上得船來,跪在地上向蕭青冥叩首行禮,姿態無比謙卑恭敬,比起之前在儒城的趾高氣揚,完全判若天淵。
使者送來了國主的求和書,說是求和書,基本與投降書沒有太大區彆。
渤海國主親手寫了一封言辭懇切謙卑的道歉信。
大意是津交鹽場發生的種種不愉快,全是誠郡王和那群鹽商私下勾結,與渤海國無關雲雲,並承諾即刻下令命誠郡王退出啟國境內。
渤海國按照蕭青冥的要求,無條件歸還了當初擄走的那上千名青壯鹽工,賠償了霸占津交鹽場多年來的損失,還有一大筆錢,用來贖回被喻行舟扣押在儒城的渤海人。
眼看著一箱箱金銀賠款搬上船,還有那上千名得以釋放歸鄉的鹽工,正跪在地上喜極而泣,瘋狂磕頭謝恩。
蕭青冥終於大發慈悲,鬆口表示不再繼續他的“演習”,準備掉頭離開。
使者大鬆了一口氣,擦了把汗,可算把這尊殺神送走了。
蕭青冥和江明秋立在船頭,看著渤海使者“喜氣洋洋”離開的背影。
江明秋笑著搖搖頭頭:“看來渤海國主被您嚇得不輕,否則也不會這麼快就答應了我們的要求。”
蕭青冥雙手負背,目光悠遠:“是啊,這次我們占了一個出其不意的便宜。咱們的船隊還有水師規模還是太小了,這麼大一座城,光憑我們這五千人,是不可能上岸去攻打的。”
“炮彈量也有限,這次幾乎把我們軍備廠出的所有炮彈存量全部清空了。”
“若是渤海國主死硬著不肯低頭,等炮彈打完,我們也沒彆的攻擊手段,隻能無功而返。”
江明秋忍不住笑道:“多虧將軍定下速戰速決之策,這才讓渤海國主嚇破了膽,隻一味求和。”
“現在一切順利,我們還是早點返回儒城,以免渤海水師反應過來,就不妙了。”
蕭青冥與他相視,忍不住同時哈哈笑起來。
十艘大樓船在江明秋的命令下,終於開始緩慢掉頭,在渤海港口水師無數雙眼睛翹首以盼中,毫發無損,滿載著人和錢財,揚長而去。
※※※
儒城。
渤海軍已在城外陳兵數日,既沒有攻城,也沒有離開的意思。每日象征性派人到城門口,衝著城頭上的守軍喊話,要求與喻行舟談判,卻次次都被後者嚴詞拒絕。
隨著幽州方向的燕然斥候前來查探的身影逐漸增多,儒城內的氣氛越來越凝重。
城外駐紮的渤海軍大營之中,誠郡王正焦躁地走來走去。
一見到傳話的使者,誠郡王立刻問:“怎麼樣?喻行舟肯鬆口跟我們談判了嗎?”
使者無奈搖頭:“對方還是不肯,隻叫我等速速退兵,還說什麼有援軍,不日就到。”
“啟國果然派援軍來了?”誠郡王眉頭緊鎖。
如今騎虎難下的局麵,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最壞的消息,就是啟國有援兵。
真打起來,萬一燕然也加入混戰,後果實在難料。
誠郡王臉色反複變幻,一旦他心生退意,又猛然想起國主強硬的命令,若是談判失敗隻有“提頭”去見的下場。
他必須在啟國的援兵到來之前,迫使儒城退讓。
誠郡王氣得重重一拍桌子,一副被逼到極處破罐子破摔的模樣:“罷了,既然那喻行舟敬酒不吃吃罰酒,咱們不能再等下去。”
“傳本郡王軍令,全軍準備攻城!”
傳令兵慌慌張張出去傳令,整個渤海軍大營立刻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