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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異動,絲毫瞞不過儒城瞭望樓上的觀察兵。
不多時,渤海軍準備開始攻城的消息,飛快傳遍了儒城上下。
恐慌的百姓們趕回家中,家家關門閉戶,生怕被敵人攻入城內,城頭的士兵同樣緊張不已,巡邏的衛隊越來越頻繁。
戰爭的腳步在臨近,人們連大聲說話都不敢,生怕驚醒了什麼帶來災禍的鬼怪。
一股強烈的不安和戰爭的恐懼,籠罩著城中幾十萬軍民。
喻行舟和花漸遇等人,匆匆踏上城樓,遠遠望去。
整裝列陣的渤海軍便緩緩朝著城門口的方向集結,黑壓壓的軍隊擺開陣勢,腳下的塵土被踐踏得漫天飛揚。
渤海軍最後一次派使者前往城下喊話:
“我軍誠心和談,貴國何必拒人於千裡之外?若是再冥頑不靈,我軍隻好邀請燕然大軍一道,前來討伐!”
聽到燕然軍三個字,儒城城頭上頓時一陣不安的騷動,但始終無人出聲,直到一記鋒利的箭矢破空而來,筆直釘入使者腳步的土地裡,嚇得使者連退了好幾步。
城頭上終於有人道:“爾等強盜之國,霸占我鹽場在前,派兵夜襲在後,如今還敢來進犯,實乃蠻夷強盜行徑!令人不齒!”
“爾等即刻退兵,我們啟國可以既往不咎,否則後果自負!”
使者眼皮子狠狠一跳,呸了一聲:“不見棺材不掉淚!”
終於放棄遊說,迅速跑回己方大營複命。
“儒城兵力少,城池也不高大,也沒有多少糧草,又有燕然軍在側,竟然如此自信?誰給他們的信心,能扛得住我們渤海和燕然共同攻擊?”
誠郡王騎在馬背上,皺著眉頭,自下而上眺望城牆上的喻行舟,距離太遠,他看不清對方樣貌,隻依稀看見一道修長挺拔的人影,在逆光中不動如山。
副將忽然變了臉色:“郡王,您看那邊!”
誠郡王轉頭,隻見另一側方向,一線黑壓壓的騎兵遠遠而至,淩亂的馬蹄濺起的塵煙遮天蔽日,腳下的大地都在隱隱震顫——
燕然軍真的來了!
燕然在幽州的守將霍什一馬當先,率領著三千騎兵朝著儒城方向奔馳而來。
他眼中閃爍著貪婪和勢在必得的笑容,不斷催馬狂奔。
眼看著儒城近在咫尺,在他眼中,那仿佛已經不是一座大門緊閉的敵國城池,而是一塊任他踐踏和掠奪的肥肉,一座由鹽和金銀堆砌的聚寶盆。
“快呀,不能被渤海軍撿了便宜!”
他身後跟著的騎兵大軍轟然應諾,狂妄的笑聲,遠遠傳開,甚至傳到了儒城城頭守城將士們的耳中。
人的名,樹的影,燕然騎兵的威勢,他們在幽州的凶名赫赫,儒城之內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原本麵對渤海軍的威逼,城中已是風聲鶴唳,如今再加上燕然軍,如山的恐怖壓力瞬間成倍增加,沉甸甸壓在每個人心頭,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燕然軍來了,怎麼辦?難道真的要打仗了嗎?”
“我們會不會要死了?”
幾乎所有士兵們心頭,同時騰起了這句絕望的拷問。
城頭的狂風刀刮一般,割得人臉頰生疼,瀕臨死亡的威脅,前所未有的清晰,無數人在心中祈禱,可是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燕然的騎兵大軍瞬息即至,他們甚至連陣列都懶得排,完全沒把這座邊地城池和三千渤海軍放在眼裡。
守將霍什手持一把巨弓,遙遙指向城頭上的喻行舟,放肆大笑:“上麵的人聽好了,隻要你們孝敬你燕然爺爺一萬斤鹽,五千兩黃金,本將軍就暫且不攻城!”
“否則的話,一旦破城,就不止這麼點數了!”
霍什趁火打劫的一番威脅,儒城守城將士們聽在耳中,頓時心頭火起,驚怒交集。
果然是一群沒臉沒皮的強盜!
一個士兵忍不住朝著守將李將軍道:“將軍,跟他們拚了!咱們辛辛苦苦才奪回了鹽場,家裡終於吃上幾口鹹菜,如今渤海軍和燕然就來搶劫,實在太欺負人了!”
他的控訴說到了沒個士兵的心底,儒城這個月以來圍繞的鹽的戰爭從未停歇,鹽就是這座城的命根子。
以燕然的貪婪,給了鹽,還會要金銀綾羅,滿足了他們,還會要奴隸女子,直到榨乾最後一滴血汗為止。
大家好不容易趕走了渤海那群吸血的老虎,又來了一群豺狼,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何時才是個頭啊!
李將軍麵色沉重,雙目浮出怒紅,轉頭看向喻行舟,焦急道:“喻大人,如今局麵,該如何是好?”
喻行舟雙手扶著牆垛,目光仍是波瀾不驚,他看了看遠方的天色,淡淡道:“守,死守城池,陛下的援軍一定會到。”
李將軍急道:“可是咱們人又少,守城器械和糧草都不多,能守多久?燕然軍可不是吃素的!更何況還有渤海軍跟他們沆瀣一氣……”
喻行舟注視他,如此艱難的局勢,竟還能笑得平和而堅定:“那便守到我等流乾最後一滴血為止。”
李將軍震驚地看著他,長歎一聲,不再說話。
此時此刻,儒城守軍、渤海軍以及燕然騎兵,三方勢力聚集在此,彼此膠著對峙,局勢緊張到了極點,眼看著一場三方混戰的戰事一觸即發。
便在此時,幾聲尖銳的破空之聲隨著狂風呼嘯而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附近的海岸線轟然炸開,震出撼天動地的聲勢!
三方兵馬被轟了個猝不及防,皆儘駭然,不約而同朝著海岸的方向看去。
灼灼烈日之下,一支五千兵馬的軍隊從海岸而來。
他們每個人身上都穿著統一的玄黑軍服,腰間掛著製式鋼刀,背後背著弓箭,尖銳的鋼製箭頭在日光下寒芒閃爍。
這支豎著啟國“皇”字大旗的援軍,軍容整肅,步伐堅毅。
行軍速度看上去並不很快,但自他們遠遠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中,到逐漸能看清前排騎在馬上的將軍,也不過片刻功夫。
為首的將軍騎在棗紅大馬上,身上鎧甲鮮亮,烈日下流轉著細碎的銀光,背後披著火紅的披風,如同一道鮮紅如血的旗幟,在狂風中烈烈翻飛。
看到皇字大旗的那一刻,儒城城頭守城的將士們,立刻爆發出一陣歡天喜地的呼聲。
“援兵來了!援兵真的來了!”
“咱們有救了!”
李將軍和花漸遇緊張忐忑的內心如同一塊大石落地,同時鬆了口氣。
唯獨一直在人前沉穩冷靜的喻行舟,突然變了臉色,猛地俯身在城垛之間,雙手下意識緊緊扣住城牆邊緣,指尖用力得發白。
他死死盯著援軍馬背上那位將軍的身影,飛揚的紅色披風下,背影是如此的熟悉,他隻消看一眼,縱使化作灰也能認出來。
那個人……陛下怎麼會親自出現在這裡?!
“喻大人,怎麼了?”花漸遇察覺到喻行舟神色有異,詫異地問。
喻行舟定了定心神,勉強牽起一絲笑:“無事,來援的將軍,你可認識?”
花漸遇仔細看了看,蹙眉道:“那個紅纓頭盔的將軍,似乎是江明秋大人,至於另外一位,怎麼有點眼熟,像在哪裡見過……”
但是那張臉又確實是陌生的長相,真是奇怪,陛下身邊莫非還有彆的他不認識的將領嗎?
自蕭青冥出現的那一刻,喻行舟的視線便瞬也不瞬地追著他的身影。
即便在燕然軍和渤海軍同時兵臨城下的那一刻,他也並不如何慌張,唯有此時,他的手心隱隱滲出薄薄一層汗膩。
陛下怎能親臨如此險地,若是被燕然軍察覺身份,如今的燕然王蘇裡青格爾,必定會不顧一切出兵打過來,擄走他,或者殺死他!
每當想起上次在京城,上元夜的刺殺,喻行舟心頭的怒火便遏製不住騰騰燃燒。
混亂的態勢,因為援軍的出現橫生變數。
眼見一支生力軍突然加入戰局,且一看便知戰鬥力不弱,燕然和渤海兩支軍隊,同時陷入驚疑之中。
“該死!啟國的援軍怎麼就來的這麼快!剛才那個爆炸聲是怎麼回事?”燕然守將霍什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副將皺眉問:“大人,我們擅自出兵已經不妥,現在對麵有援軍,要不然,咱們還是撤兵吧?”
“慌什麼?”霍什眯著眼睛,盯著對麵的啟國軍隊一臉不屑,“你忘記他們在幽州是如何被咱們打的屁滾尿流了嗎?”
“可是上次在啟國京師,王上親自率領的大軍也不退兵了嗎?”
“蠢貨!”霍什罵了一聲,“那是守城戰,現在可是在野外,論野戰,咱們燕然軍以一當十也不在話下,我們和渤海軍豈能坐視他們安安穩穩的入城嗎?”
“要是城門開了更好,我們就一鼓作氣衝殺進去!”
副將見他如此,便隻好作罷。
那廂,同樣糾結的還有渤海軍的統帥誠郡王,他既沒有燕然軍的自信,也沒有退路,一旦撤兵回國,他麵臨的就是國主的怒火。
一時之間,誠郡王進退維穀,心裡越發沉重。
到了這個地步,三方都是騎虎難下,一場混戰似乎難以避免。
蕭青冥率領的五千水師原本是從禁衛軍中選拔而來,是真正的精銳。五千兵卒擺開陣勢,與渤海軍以及燕然軍,成三個夾角,彼此對峙。
一股強烈的肅殺之氣撲麵而來,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郡王爺!”使者忽而急匆匆趕過來,將一封信送到誠郡王麵前,焦急道,“是啟國軍派人送過來的,上麵是國主的筆跡!對麵的將軍還說,希望邀請您過去談判。”
誠郡王大驚,立刻將信拆開,一看之下,驚得三魂七魄差點升天——
這分明是國主寫給啟國的投降書!
“怎會如此?啟國的水師竟然直接去攻打了瀚海城,非但毫發無損,還把我們的水師都打敗了,就連帶走的鹽工都搶回去了……”
誠郡王不可置信地將書信翻來覆去看了三遍,確信是國主親筆所寫,裡麵字字句句都把這場紛爭的責任全部推到自己頭上,把他的一意孤行和狂妄自大推了個乾淨。
誠郡王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差點從馬背上栽下去。
他雙目氣得噴火,自己明明早就說過啟國不好惹,國主一概不聽,自己辛辛苦苦為主君赴湯蹈火,結果換來了什麼?
徹底的拋棄和背叛!
使者見他神情不對,有些害怕:“郡王爺,國主要您退兵……”
誠郡王冷笑一聲,語氣絕望到了極點:“退兵回去,然後被他砍頭泄憤嗎?既然左右都是個死,我還不如死在戰場上!也好過憋屈的被人潑臟水!”
使者大驚:“您這話什麼意思?”
誠郡王臉色一陣變幻,忽然一扯韁繩,道:“你去告訴啟國將軍,本郡王答應與他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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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牆之下,眾目睽睽之間,誠郡王僅僅隻帶了兩個隨行侍衛和使者,來到啟國援軍陣前。
蕭青冥策馬上前,身後一左一右跟著秋朗和莫摧眉。
另外一邊,燕然守將霍什,皺眉看著對麵兩支軍隊首領會麵,不知在商量什麼,心頭陡然騰起一股強烈的不安來。
那廂,誠郡王來到蕭青冥麵前,端詳一下這張陌生的臉孔,遲疑片刻,出聲道:
“肖將軍方才派人傳話,說隻要本郡王投降,可以保我身家性命,還有權勢富貴,可是當真?莫不是在誆騙本郡王,拿我尋開心吧?”
蕭青冥微微一笑:“貴國國主為人氣量狹小,錙銖必較,鼠目寸光,不堪為主君,閣下若是願意,本將軍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哪怕將來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誠郡王霍然抬頭,目光灼灼地盯著他:“我憑什麼相信你一個敵人?”
蕭青冥道:“我可以奏請聖上,讓你做兩國邦交指定的使者,將來鹽場的產出,也唯有你一人可以代理,渤海國主絕不敢殺你。”
唯一邦交使者?壟斷鹽利?
誠郡王沒想到對方一開口就給出了一個無法拒絕的價碼,他本已絕望的心陡然又生出無限希望,開始怦怦直跳。
他急切地再三確認:“閣下說得都是真的?”
蕭青冥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緩慢抽出一支袖珍手丨槍,握在手裡把玩,淡淡道:“閣下隻能選擇相信本將軍,否則的話,儒城城下,便是閣下的葬身之地。”
誠郡王渾身一凜,心頭一陣激烈交鋒,最後終於咬牙:“好,若是你將來能助我掌權,我渤海國,必定是啟國最忠誠的臣子!”
蕭青冥隻是一笑,不置可否,回頭對江明秋下令道:“抬出來吧。”
江明秋早已準備妥當,片刻,便有炮手將幾門大炮運到大軍之前,升起炮口,對準了對麵的燕然騎兵軍陣。
江明秋重重一揮手,幾個炮手同時將引線點燃。
“轟轟轟——”
眾人驚駭的目光中,幾發炮彈猛地朝燕然軍陣砸過去,燕然軍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玩意,猝不及防之下,軍陣中瞬間炸開幾個大坑!
劇烈的爆鳴震耳欲聾,腳下土地如同地震般地動山搖,這些騎兵坐下的馬匹登時集體受驚,完全不聽騎兵指使,嚇得四散奔逃。
數不清的燕然騎兵在混亂的驚馬間摔下去,被亂蹄踩成肉泥。
守將霍什目眥欲裂,瘋狂大吼:“穩住馬匹!後撤!立刻撤退!”
可惜晚了,就在燕然騎兵陷入混亂的第一時間,秋朗已經一馬當先,率領五千精兵殺向燕然軍陣。
蕭青冥立於馬上,朝目瞪口呆的誠郡王一笑,笑容森然如寒霜:“誠郡王,你方才不是說要做啟國忠誠的臣子嗎?”
“現在,便是你為君表忠的時候了。”
誠郡王臉色一陣變幻,最後苦笑著點點頭:“‘臣’明白。”
就在誠郡王回到渤海軍前,下令全軍跟隨啟國軍隊,一同攻打燕然騎兵時,不遠處的儒城城門,終於轟然洞開。
一個修長的身影騎在馬背上,率守軍殺出城門,戰場之上,四麵充斥著騰騰殺氣,他長長的青絲在風中淩亂飄搖,玄黑的衣袂肆意飛揚。
喻行舟朝著蕭青冥的方向鞭馬而來,在離他幾丈之處驟然一扯韁繩停住。
狂風與硝煙之間,灼灼烈陽懸空,黑色官服濃稠如墨,紅色披風張揚如血,兩人在馬上四目相對。
蕭青冥看著喻行舟的神色,由驚喜、焦急,在看清自己臉的那一刻,又凝固為錯愕。
“你怎麼……”
一股微妙的“報複”快感油然而生,蕭青冥揚起眉梢,故作矜持道:“末將水師提督肖玉,見過喻大人。”
喻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