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月的時間一晃而過, 頸口道兩側從河岸漸漸延伸向河中心的鐵樁,以龜爬的速度,分彆往前打了一百多米, 雖然緩慢, 卻實實在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推進。
前後的兩排釘牢的鐵樁之間相距二十來米寬, 已經壘起了厚厚的土石,上麵用粗水泥夯實, 鋪滿了碎石, 再鋪上枕木和四五條鐵軌,供運輸物資的車輛連續不斷往返。
狹窄的頸口河道兩側, 不斷延伸的堤壩,逐漸朝中間深入, 遠遠看去, 宛如螃蟹的兩隻大螯鉗,將洶湧奔騰的長寧河牢牢鉗在河道中央。
眼看著第二階段攔河工程進度已經差不多過半, 頸口道的口子變窄了一半,沿河兩岸的水位明顯看到有所上漲, 尤其是北岸新河道的水位,一天比前一天更高,水流更快。
負責加固新堤的工程兵和民夫, 日以繼夜加高兩側堤壩,防止漲起來的河水淹上來,幸虧北岸原本地勢就比南岸高,加固的工作輕鬆了不少。
荊州兩岸的百姓日日都有人在岸堤附近徘徊觀望。
看著那長長的堤壩從無到有,奇跡般一點點建起來,看著兩岸堪稱雄渾的鋼鐵巨塔,一排排高大的水車, 鐵軌上晝夜往返的運輸車,還有河中絡繹不絕運輸物資的船隊。
荊庭城附近百姓原本悲觀和嘲諷的態度,終於漸漸開始改變。
“朝廷這次竟然是動真格的,難不成還能給他們把大堤修起來,令大河改道嗎?”
“你家南岸那十畝沿岸的田,不是要賤賣給北岸楊家嗎?不賣了?”
“不賣了!幸好還沒賣,那楊家心肝都是黑的,竟然壓價壓到一兩銀子一畝!還好我家那口子去報名了修堤,不光給家裡省了糧,每天還能領五文錢呢,已經攢下來一百多文,夠咱家一個月開銷了。”
“就是,要是這河堤能修好,以後你家的田說不定還能從澇地變成良田呢,彆說一兩銀子,十兩、二十兩都不能賣。”
自從沿岸百姓看到治河的希望,那些北岸大戶們原本可以在南岸廉價兼並的土地,再也收不到了,彆說一兩銀子一畝地沒人賣,就是漲價漲到五六兩也不成。
不光收不了廉價土地,那些為北岸大戶們耕作的佃農們,也開始生出彆的心思。
有的直接加入修堤隊伍,多賺一份辛苦錢,比終日黃土背朝天的勞作還難得吃上幾口白米飯的日子,寬裕多了。有的則聚集在一起,要求地主降地租,否則就不乾活。
還有的甚至要求把自家南岸投寄的田地贖回來,不再給大戶當佃農,自己回去種自己的地。
相較於底層農民們日益升起的希望,北岸大戶地主們的臉上,則是一天比一天難看。
這河堤能不能成事,還是兩說,本該屬於他們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和土地,卻眼看著都要飛走了,這可如何是好?
明明是同一條河堤,南北兩岸卻是截然相反的兩種態度。
※※※
荊湖水寨。
梁家寨聚義堂裡,荊湖各大水寨的大當家們齊齊聚在一起,還有荊庭城北岸幾家有名有姓的豪紳大戶家主,都赫然在列。
這實在是件稀奇事,平日裡,水賊和地主之間猶如生死仇寇,最是相互看不慣,現在卻因朝廷修堤壩而聚在一起,暫時結成了同盟。
大堂空地上,家丁們抬進來好幾箱沉重的木箱,裡麵裝滿了金銀財帛,白花花的銀子晃得水賊們眼都直了,饞得口水都要往下淌。
當地大戶楊家家主衝眾人抱一抱拳道:“各位英雄好漢,眼看著朝廷的堤壩要修起來了,到時候隻怕大家的日子都要不好過。”
“尤其是荊湖本來就在南岸一側,那頸口道一旦落入官府控製,諸位以後豈不是要被關起門來打狗?”
“聽說荊湖這個月的水位都開始下降了。”
楊家主意味深長道:“回去做個老實巴交的漁民,每日啃著鹹菜魚乾,哪有水裡來去自如做無本買賣吃香喝辣來得逍遙快活?”
這話顯然戳中了在座不少水寨當家的心坎,眾人彼此對視交換著眼神,有人交頭接耳,有人陷入沉思。
荊湖麵積相當大,到處都是蘆葦蕩,分布著眾多大大小小的水寨,大的如梁家寨,足足有五六百寨眾,小的也至少有一兩百來人。
整個荊湖水寨加起來,約莫有三千水匪之多。
他們各個都是水性好手,熟悉水路,仗著水紋便利,在荊州一帶橫行無忌,來去自如。即便被官府派出官兵打掉幾個水寨,要不了多久,又會有新的水寨在荊湖重新立起來。
梁家寨大當家梁渠,摸著下巴絡腮胡須,朝一旁另外一個著名水寨的當家,投去一瞥。
“水聖爺,您老人家可有什麼法子,化解咱這一劫?”
眾人一聽這個稱呼,立刻不約而同把目光轉向堂上第二個位置,那裡端坐著一名年近六旬的老者,頭發半白不白,大腹便便,兩邊耳垂極大,麵容和善,宛如彌勒佛。
這人乃是水聖寨的當家,人尊稱一聲水聖爺。
相傳他的祖輩是荊湖一帶的主掌河神廟的祭司,後來在荊湖立寨結社,廣收教眾信徒,將他們家族世代當做了河神行走在人間的代言人,在附近漁民百姓心中地位極為特殊。
他身邊坐著一個披著黑色鬥篷的中年婆婆,正是那日要將幾個少女獻祭給河神的神婆。
荊庭城兩岸一帶村莊百姓要祭祀河神時,都繞不開他們,必須請水聖爺或者神婆坐鎮。
水聖爺習慣性捏了捏自己的耳垂,笑眯眯道:“此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
眾人精神一振:“哦?怎麼個說法?”
水聖爺道:“朝廷修堤壩,也是要依靠咱們荊州百姓的力量,大家想想,老百姓最怕什麼?”
他迎著眾人疑惑的目光,道:“當然是最怕河神發怒!”
“隻要咱們把官府攔河改道會觸怒河神的事散播出去,那些老百姓是相信我這個水聖爺的話,還是相信官府那群狗官的話?”
“最好還要勞動諸位水寨弟兄,趁夜摸黑在那堤上做些手腳,再死那麼幾個人。”
“到時候,那些去修河堤的民夫還敢繼續幫著官府修堤嗎?沒了這麼多民夫,縱使朝廷派來主持治水的大官真是傳說中的禹神轉世,那也是莫可奈何。”
眾人一聽有門,哈哈大笑交口稱讚。
梁渠頓時兩眼放光:“說得對啊!不愧是水聖爺爺,就照您說的辦!”
※※※
沒過幾日,荊庭城兩岸不知從哪兒開始傳出流言,說有人晚上做夢,夢見河神托夢,在夢中大怒。
言及攔河是對河神大不敬,要降下神罰,懲罰所有參與修堤的人,將他們和全家人全部衝走。
正好近幾日兩岸修到一半的堤壩外側,發生了一起河水滲水塌陷事故。
一個民夫圖省事少係了一截纜繩,運送沙土時一不小心踩到塌陷處,腳下一滑,轉眼就落入凶猛的大河之中,連個浪花都沒掀起來,就不見了蹤影。
若放在往年修堤時,發生類似的失足事故多不勝數,幾乎每次都要淹死大幾十甚至上百人,否則百姓也不會對服徭役如此抗拒和害怕。
今年由於大部分力氣活和技術活,都是由鋼鐵機械,還有朝廷派來的工程兵們承擔,已經大大減少了普通民夫出事故的概率,民夫們漸漸不再害怕,反而對安全習以為常。
然而在如今流言四起的風口浪尖上,一起事故驟然被流言放大,民夫們口耳相傳,傳得有鼻子有眼,攪得眾多百姓人心惶惶,就連手裡乾的活都猶豫了幾分。
附近的村莊又開始請神婆祭拜河神,這次沒人敢再用活人祭祀,但扔下水裡的牲畜卻隻多不少。
※※※
蕭青冥和江明秋等人,日日在河堤上巡視。
眼看著攻城進度一天比一天慢,一貫沉穩的江明秋都禁不住心急如焚:“流言最是難辦,抓得了造謠傳謠的人,卻堵不住百姓的嘴,再慢下去,隻怕趕不上汛期前完工。”
蕭青冥抬頭看一眼乾旱灼熱的天空,拭去額角的汗,蹙眉道:“問題恐怕還是處在那些反對修堤的人身上。”
江明秋問:“陛下的意思是?”
蕭青冥搖搖頭,回頭朝負責安全問題的禁衛軍指揮使陸知道:“最近夜裡要小心巡查,隻怕還會有人生事。”
陸知抹把被豔陽曬得黝黑的臉,點點頭:“陛下放心,末將明白,無論誰敢來破壞大家好不容易修起來的堤壩,咱們跟他沒完!”
※※※
入夜,月明星稀,銀白如霜的月光映照在滾滾江麵之上,磷光泛泛遠去,宛如河中俯臥著一條銀色巨龍。
靜謐的夜色裡,數十條漁船借著黑夜的掩護,自荊湖而出,沿著支流悄無聲息劃向長寧河畔。
梁家寨二當家陸返,正領著百來寨眾,朝著南岸河堤的方向快速劃去。
起初他並不願意趟這趟渾水,奈何大當家不斷拿當初施救之恩逼迫。
最後承諾隻要乾了這一趟,就不再叫他做彆的,待汛期過了,再替他尋門親事,以後去過他的平靜日子,陸返想了想,隻好咬牙點了點頭。
“二當家,瞧,堤壩就在那!”
陸返順著手下人指的方向看過去,明明應該是夜深人靜酣然入睡的時間,那河口兩端的堤壩上,竟然還有不少工程兵們,正舉著火把繼續施工。
沿堤兩側,每隔一段距離便設有一座燃著篝火的木樁,把夜晚的堤壩映照成兩段睡臥的金龍。
陸返暗自吃驚不已,他知道這次官府是真心想把這段河治好,可萬萬沒想到,竟然決心如此之大,也連夜裡休息的時間都在搶工。
他遠遠看著河堤上來往不絕的工程兵和運輸車,懸在半空中的吊籃,帶著沉甸甸的泥沙土石,一籃又一籃不斷往河岸傾倒,不知疲倦,不分晝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