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大頭兵們熱火朝天的喊著號子,他們明明不是荊州本地百姓,卻冒著偌大的風險,承擔了最辛苦最危險的活。
數日前隻修了一半的河堤,眼看著又往中間合攏了幾十米,這樣下去,要不了三個月,說不定真能讓這麼大一條長寧河改道!
陸返皺起眉頭,心下難免開始躊躇不前,自己要是真去下手破壞堤壩,豈不是成了罪人?
就算做了水匪,這麼昧良心的事,他也乾不來啊。
手下等的有些不耐煩:“二當家,咱還去不去了?大家夥都在等著您吩咐呢。”
陸返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閉嘴!不去了,咱撤!”
“什麼?”手下震驚地瞪大眼,“大當家可是叫咱立了軍令狀,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什麼也不做,就這麼回去,怎麼跟大當家交代?”
陸返的倔脾氣上來,眉頭一豎:“不乾就不乾,你怕大當家怪責就自己去啊。”
說罷,他也不理會其他麵麵相覷的寨眾,蕩起漿就要掉頭。
那名大當家的手下卻不甘心,他朝身旁的人使了個眼色,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立刻將船上綁著的一隻石刻大龜一同抬起,吃力地推入河水之中。
龜背上刻著“河神怒,興災劫”的字樣,用一條粗麻繩固定在岸邊,隻等過幾日再來打撈。
沒想到,這群水賊甫一出現在河堤附近時,就被正在夜間巡查的陸知,舉著望遠鏡瞧了個一清二楚。
他冷笑兩聲,朝手下禁衛軍一揮手,早已埋伏在側的水師士兵們立刻一擁而上,一簇簇箭矢尾巴帶著火星,疾風驟雨般撲向那群水匪的船隻。
轉眼之間,河岸邊火光四起。
水匪大驚:“是官兵!快跑!”
陸知哼笑道:“晚了!”
眼看漁船上的水匪們紛紛跳河打算分散逃跑,沒想到,河裡迎接他們的,是一張張巨大的網兜!
這些網兜都是原本用來建攔河木樁的,結果木樁沒用上,反而兜住了這些三更半夜來決堤的賊人。
那群水匪猝不及防之下,船也燒了,人也被網兜捉起來,一同打包帶走。
陸知又派人連忙將那隻石頭大龜撈起來,他舉著火把看著石龜上那幾個字,眼珠轉了轉,突然冒出一個主意。
※※※
二當家陸返作為小頭目被重點照顧,單獨被帶到了駐軍大營的營帳之內,四肢都被五花大綁,捆的像個粽子。
陸返黑著臉,惡狠狠地將官府的狗官們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打定主意無論如何被拷打,也不能出賣寨子裡的弟兄們。
直到營帳被掀起來,蕭青冥、喻行舟和陸知一行人背著篝火的火光邁入帳中。
陸返眯著眼睛,逆光裡隻看見幾個綽綽人影,立刻大聲罵道:“狗官,有本事就砍了老子的頭!叫老子投降歸順,門都沒有!”
蕭青冥背後的陸知聽到這熟悉的大嗓門,結結實實一愣,他三步並作兩步走上前去,一把揪起陸返腦後亂糟糟的頭發。
煤油燈明亮的光線下,自家兄弟那張闊彆兩年的臉,赫然印入眼簾。
兩人四目相對,同時張大嘴,驚得說話都不利索了。
“三弟?!”
陸返又驚又喜,原本臭著的臉色充滿了激動的漲紅:“二、二哥?!你、你還活著?!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咋又成了朝廷的官兵了?你忘了那些狗官那樣對咱……”
陸知同樣驚喜交集,忍不住狠狠抱住了自家兄弟,用力拍打著對方寬厚的背。
直到聽到最後一句話,他忽然黑了臉,啪的扇了他一個大耳刮子:“混賬東西,你出息了?什麼不好做,去做水匪?咱爹娘是這樣教咱的嗎?”
陸返被打得懵了一下,不服氣道:“那還不是因為朝廷昏庸,還得咱家破人亡,那皇帝老兒——”
“給我閉上你的狗嘴!”陸知差點嚇得魂飛魄散,惡狠狠道,“你說什麼大不敬的屁話?你以為你麵前的大人是誰?”
陸返悻悻地一撇嘴,用眼角餘光不屑地瞥一眼對麵的蕭青冥,悄咪咪小聲嗶嗶:“還能是誰?狗官唄……”
蕭青冥垂眼俯視這對戲劇性重逢的兄弟,似笑非笑道:“陸指揮使,你何必發這麼大火?”
陸知一個激靈,頓時緊張起來,半跪在地請罪道:“陛下恕罪,末將這兄弟,腦子不太好使,語言衝撞了陛下,還請陛下從輕發落,所有罪責,由末將承擔!”
陸返一愣,呆呆望著蕭青冥,覺得自己仿佛幻聽了:“啥?什麼下?”
蕭青冥饒有興味地看著兩人:“陸指揮使,朕記得當初,你是不是也這麼咒罵過朕?”
陸知頓時被自己的口水噎住,鬨了個大紅臉,訕訕不敢看他。
喻行舟站在蕭青冥身側,輕聲低笑道:“陸指揮使帶人千裡迢迢趕來替陛下修堤,陛下還要如此逗他?”
朕……?
陸返雙目茫然一瞬,漸漸瞠大,再瞠大,最後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滑稽地大張著嘴,方才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匪氣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人開始慌得發抖。
“皇、皇上?!”
老天爺啊,皇帝老兒放著皇宮裡好端端的金龍椅不坐,跑到這窮山惡水的荊州修什麼堤啊!
陸知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瞪視他,陸返幾乎快暈過去,自己造的什麼孽?好不容易從幽州逃出生天,結果水匪還沒當多久,又被官兵抓了正著。
還沒來得及感受兄弟重逢的喜悅,又當著皇帝的麵說些大不敬掉腦袋的混話,怎麼就這麼倒黴?什麼壞事都叫他碰上了!
陸返內心裡雖然對朝廷恨得牙根癢癢,但至高無上的九五之尊活生生站在他麵前的時候,依然嚇得雙腿發軟,隻剩跪在地上磕頭的份。
蕭青冥聽說了兄弟二人的事,頗為感慨地搖搖頭,那荊湖水寨裡還有不知多少因日子活不下去,走投無路被迫入水為寇的底層百姓。
他在桌後坐下,不疾不徐道:“你既然臨到頭知道悔改,沒有一錯再錯,朕也不是不能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陸返心驚膽戰抬起頭來,心裡打鼓,猶豫一下,便把寨子裡的事一五一十都說了出來。
“……北岸那群地主,抬了不少銀子送給水寨,就是想讓我們這些水匪出力,破壞河堤,他們好坐享其成。”
“……還有那個水聖寨的水聖爺,平日裡經常做些裝神弄鬼的事,比起官府,這一帶的百姓更多信奉他的……”
蕭青冥思索片刻,道:“你既然是梁家寨的二當家,想必對荊湖水寨當地的地形和各個寨子的情況很熟悉吧?”
荊湖湖泊很大,又遍布蘆葦叢,幾條漁船往裡一躲,如同大海撈針,極難找到。除非把蘆葦叢都一把火燒光,但費時費力,實在吃力不討好。
若是有個熟悉內情的人引路甚至勸降,一切就會容易得多。
幾雙眼睛齊刷刷落在陸返身上,他額頭見汗,有些猶豫地看了一眼二哥,梗著脖子道:
“你們是官,我是匪,當初我差點餓死在岸邊,就是水寨的人給了我一口飯,救了我的命。”
“我被你們抓了,要殺要剮隨你們,但是要我出賣兄弟對他們揮屠刀,我做不到!”
“蠢驢啊你!”陸知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氣得七竅生煙,對著他一通拳打腳踢。
“那些都是四處搶劫的水匪,你當他們是兄弟,人家當你是傻子!還派你這個愣頭青來掘官府築的堤?”
“你知不知道今夜萬一決堤,多少百姓會被水衝的家破人亡嗎?”
“幸虧陛下寬容大度,否則你現在早就是個死人了!”
陸返動了動嘴唇,垂頭喪氣地埋著腦袋,無言以對。
蕭青冥慢悠悠道:“既然你不願意與官兵為伍,朕也不強求。”
陸返驚訝地看著他,有點不敢相信皇帝竟然當真如此寬宏大量。
蕭青冥轉頭看向江明秋:“汛期在即,不能再讓水匪耽誤我們的工程進度,明日你便與陸指揮使一起,帶領水師官兵去荊湖剿匪。”
“除了那些水寨的頭領以及死硬派,最好還是以勸降為主。”
江明秋半跪行禮:“臣領旨。”
就在陸返忐忑不安地想著皇帝會如何對待自己的時候,蕭青冥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
他靠在椅中,從喻行舟手裡接過一碗冰糖藕蜜羹,一勺一勺往嘴裡送,漫不經心道:
“至於你,嗯……你既然跟那些水匪是兄弟,明天你們就把他這個二當家綁在船頭,看他那些講義氣的好兄弟,會不會來救他吧。”
陸返:“……”
可惡,說好的寬宏大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