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而言,當地豪紳和大族如何侵占民田,隱田漏稅,貪汙行賄,跟其他州府相較之下,反而變得沒那麼特彆了。
林若和花漸遇看了看外麵大量申訴抗議的百姓,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了深深的憂慮,這些一直以來壓在淮州內部的大案,一旦捅到朝堂,還不知會引起如何的風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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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包不住火,不知多少雙眼睛死死盯著淮寧府的巡撫衙門,如此多的百姓前來伸冤,根本瞞不住。
溺嬰案和女嬰買賣案,原告多達數十人,還有數不清的民田侵占案、田畝糾紛命案,多為湖安縣周邊村婦,僅僅一個村縣如此,淮州還有那麼多縣鎮、村莊,類似案件不知凡幾。
從中央到地方,涉及淮州一係的官員,光是涉案就高達三成以上,隱瞞不報、行賄受賄、縱容親族圈地、甚至與人口販子往來等等嫌疑,不一而足。
牽涉數量之大,範圍之廣,光是聽著就足夠令淮州上下天翻地覆,背後無數的家族和官員膽戰心驚。
不過數日功夫,一場可怕的輿論風暴,就從淮州蔓延開來,狠狠衝向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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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喻府。
“這位小官人,求求你行行好再向攝政大人通報一聲,就說刑部侍郎有要事求見,請喻大人無比撥冗一見啊!”
喻府大門口,刑部侍郎陳玖對著喻府守門的小廝苦苦哀求,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神色,恨不得給對方跪下去。
“陳大人,我們家老爺吩咐了,誰也不見,您還是請回吧。”
小廝揚了揚下巴,對著門外長廊上幾個朝廷大臣努努嘴,道:“喏,你瞧,那麼多大人都想來拜見,我們老爺一個都沒見呢。他們都在這等了好幾天了。”
陳玖慌張道:“可是我真的有天大的事,求求喻大人,我帶了禮物!我帶了非常貴重的禮物!請讓我——”
“不要不要,喻府不收禮,也不見客,諸位大人們都請回吧。”
眼看那扇漆黑的大門就此合上,最後一線希望也徹底絕望的刑部侍郎,瘋狂拍打著喻府大門,雙眼赤紅充血:“開開門吧,攝政大人!”
“求求你,救下官一命吧!您不能拋棄下官啊!下官願意把家中田地都獻給大人,隻求放我一命!”
可是門裡卻再也沒有了半點聲息。
陳玖不知在喻府外呆了多久,最後雙腿發麻,整個人如同失了魂似的回到家中。
幾個同殿為臣的淮州同鄉官員立刻迎上來:“陳兄,攝政大人怎麼說?我等可還有轉圜的餘地?”
陳玖默默看了幾眼其他人,有在大理寺任職的,還有戶部任職,更有從淮州調來京城不久的地方官,足足有七八個人。
他搖了搖頭,冷笑道:“沒有用了,喻行舟連門都沒讓我進,更彆提收禮了……”
“什麼?”其餘幾個官員無不麵色慘白,“不可能吧,不是都說喻攝政貪婪好財,對真金白銀來者不拒嗎?”
“就是,喻行舟前些年攬權納賄的事,朝野上下誰不知道?難道陳兄願意奉出全部家財,那位都看不上嗎?”
“如果連陳兄都無計可施,那我們怎麼辦?等死嗎?”
“明明前幾年京州清田的時候,喻行舟也收了不少錢財,怎麼現在知道明哲保身了?還是說他仗著有個妹妹當了貴妃,還有龍嗣,就可以徹底高枕無憂了?”
陳玖聽著幾人如無頭蒼蠅般的控訴,看著手裡一封從淮州陳家寄過來的書信,不禁悲從中來。
最後狠狠將書信揉成一團,猛地往嘴裡灌下一口酒。
“夠了!”陳玖慘笑一聲,道,“想必諸位也收到家族來的信了吧?事已至此,各位做好最壞的打算吧。”
一人顫聲道:“陳兄,難道真的彆無他法了嗎?”
這些時日以來,一連串的噩耗不斷地朝他們這些淮州係官員湧來,朝中更是壓抑著一片風雨欲來之兆。
從最初的錢莊改革,科舉改革,到清田令,從文人報社輿論爭鬥,宮闈私通醜聞,到官紳一體納稅試點,最後到如今一連串驟然爆發的大案。
仿佛有一張看不見的大網,不知從何時起,隱隱約約套上了他們這些淮州係官員的脖子。
現在,這張網一點點收緊,勒得他們越來越無法呼吸,背後就是萬丈懸崖,退半步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從前,他們背靠世家的大樹,從讀書到科舉再到做官,無數親眷、師生、同鄉、舊友的關係網托著他們一步一步往上爬。
而今,到了連這些龐大的家族也有覆滅之危時,他們這些小卒子立刻就成了可以被推出來犧牲的祭品。
陳玖將家族書信一點點放在燭火上點燃,自嘲道:“真是成也家族,敗也家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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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已入秋,最後一絲暑氣還企圖盤踞天空苟延殘喘。
遠方的天際隱隱壓來一線暗色陰雲,暴風雨前的濕熱在空氣中黏黏膩膩,陰魂不散。
皇宮,紫極大殿。
蕭青冥一身玄色龍袍剛踏入大殿,殿中的氣氛立刻變得凝重起來。
喻行舟身穿棗紅色的攝政官服,手持玉色笏板,施施然立在百官之首的位置,麵上帶著淡淡的笑意,與蕭青冥對視的目光一錯而過。
“有事早奏,無事退朝——”在書盛的唱喏聲裡,一個禦史邁出一步。
他高高舉起笏板,揚聲道:“陛下,臣彈劾刑部侍郎陳玖,對淮州嚴重溺嬰和女嬰買賣案涉案官員知情不報,徇私庇護,欺上瞞下,請陛下徹查,以正視聽。”
“臣彈劾淮州湖安縣知縣……”
“臣彈劾淮寧府知府……”
殿中一眾大臣早已風聞此事,精神一振,彼時對視,該來的果然來了。
誰知,本該立刻脫下烏紗帽跪下戴罪的陳玖,卻麵不改色地站出來,恭敬下拜一禮,一改昨日絕望之色,不卑不亢道:“啟稟陛下,臣有一言。”
蕭青冥饒有興趣地俯視著他:“你還有何辯解之言,朕容你說來。”
陳玖略鬆一口氣,取出一份來自淮州的《真理周報》,道:“不知諸位可聽過郭巨埋兒的故事?上麵這則故事,十分有趣。”
“講述的是一個叫郭巨的孝子,家中逢災,逐漸貧困,無法同時養活老母親和兒子,他與妻子商量,兒子以後還能生,母親卻隻有一個,不得已隻好埋掉兒子,省下吃食供養母親。”
“他上山挖坑時,不料竟挖到一壇黃金,上書‘天賜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奪’,原來是此子孝感動天,最終得以奉養母親,也保全了兒子性命。”
陳玖抬起頭來,理直氣壯道:“陛下,我朝自開國便以孝治天下,為了父母家族,兒子尚且可以不顧,何況區區女兒呢?”
“臣以為,涉此案的百姓和官員固然有錯,但情有可原,雖不合法,可合乎禮教和孝義,不應論罪!”
回應他的是大殿裡漫長的沉默。
無數各異的心思在眾人內心此起彼伏。
這話是什麼意思?誰不知道皇帝把太後送去做了師太,難不成是在含沙射影指責皇帝不孝?
緊跟著,適才被彈劾的另外一個淮州係官員也站出來,梗著脖子道:“臣附議!”
不多時,大殿上足足有上十個淮州係官員均出列聲援。
見此情形,有人還在觀望,有人目露冷色,還有人蠢蠢欲動。
高台上的皇帝冷冷俯視著他,須臾,蕭青冥倏而一笑,卻沒有與他糾纏此案是否定罪的問題,而是揚聲道:“誰來回答朕一個問題。”
“究竟是國法大,還是宗法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