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極大殿上, 喻行舟一番辯駁擲地有聲,不斷有看清了形勢的官員站出來搖旗呐喊。
朝堂之上,以陳玖為首的淮州係反對派官員, 以及緊跟皇帝腳步的鐵杆支持者,越來越涇渭分明,相互對立。
而中間心存觀望,遲遲不願表態的官員, 隨著雙方不斷升級的唇槍舌劍, 留給他們的空間,被步步緊縮, 終於到了不得不硬著頭皮做出最後抉擇的時刻。
一邊是自己的前途和官位,另一邊是財產田畝和家族的利益,這才是真正的千古難題啊!
其他淮州係官員漸漸麵露絕望之色, 紛紛將無助彷徨的目光投注到陳玖身上。
九月天裡暑氣尚大,沉悶濕膩的熱空氣像蒸籠般籠罩著皇宮, 立在大殿中央的陳玖,卻感覺一股森冷的寒氣,如附骨之疽般牢牢攀住他的脊背。
他不明白, 占據道德高地的明明理應是他們才對, 難道其他人還不知道皇帝接下來要做什麼嗎?
今天是淮州,下一個就會是寧州, 京州,他們所有人最後都逃不過。先是清丈田畝,緊跟著改製科舉,再狠狠壓榨糧稅,最後收回他們應有的權柄!
他們這些官員,背後的家族, 什麼田地,財富,前途,特權,就連聲望都要被奪去,難道這些鼠目寸光的人看不明白嗎?!
陳玖隻覺胸腹之中一股瘋狂的恨意,在熊熊燃燒,他不甘心啊!
自己年紀輕輕就已經做到侍郎之位,明明應該有更加大好的前程,卻要因為皇帝的“倒施逆行”和“胡作非為”,被迫成為朝堂的犧牲品。
一旦論罪,不光自己要死,全家都要被牽連。
陳玖重重吐出一口濁氣,想到家族寄來的書信上,要求他無論如何都要以家族延續為先,必要時,哪怕拚個魚死網破再也所不惜,他的親眷家人自會有家族替他贍養。
陳玖心中慘笑一聲,可他不過區區一個刑部侍郎,有什麼“魚死網破”的資格呢?
他沉默片刻,終於長長歎息一聲,一旦做出豁出性命的決定後,他整個人反而徹底解脫般鬆了口氣。
陳玖默默正了正衣冠,上前幾步,重重跪倒在禦台之前,脊背挺直,麵色沉肅。
他身後的淮州係官員看到他的模樣,隱約猜到他要做什麼,臉色瞬間色變,他們彼此對視著,看來終究要用最後那個法子了……
其他官員見陳玖還有話說,慢慢閉上嘴,等著看他還能怎麼垂死掙紮。
哪知,陳玖完全放棄了最開始堅持的理論,也不再試圖洗清自己的彈劾之詞,反而把尖銳的矛頭,筆直對準了喻行舟。
“攝政大人方才所言,句句不離王法,‘王法所及,莫不能外’,如此義正辭嚴,擲地有聲,令臣佩服。”
喻行舟淡淡瞥他一眼,沒有話說。
倒是吏部尚書厲秋雨暗暗提起了幾分警惕之心,陳玖一反常態開口起這高調,是想做什麼?
陳玖冷笑道:“攝政大人嘴上說得如此漂亮,自己的言行卻並非如一,可見攝政大人所言,也不過是水中花,鏡中月,空中樓閣罷了!”
刑部尚書常威武麵色驟變:“陳玖,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朝堂之上,當著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麵,容不得你胡亂攀咬!”
此時此刻,走投無路的陳玖已經完全沒了任何顧忌,更不會把頂頭上司的警告放在心上。
他麵不改色,當著無數大臣勃然大變的目光,大聲道:“臣要彈劾,攝政喻行舟,貪汙受賄,文武勾連,結黨營私,禍國殃民!”
“種種罪行,罄竹難書,請陛下以國法斬之,以平天下悠悠之口!”
什麼?!
陳玖這番識破驚天的指控,直接在大殿上掀起了一股驚濤駭浪,所有人都被震得膽戰心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連龍椅上的蕭青冥都蹙起眉頭,忍不住朝喻行舟隱晦地瞥了一眼,後者卻連眼睫都不曾撲朔一下,置身事外如同被指控死罪的不是自己一樣。
短暫的無措後,整個朝堂立刻炸開了鍋。
“臣彈劾刑部侍郎陳玖,當眾攀誣當朝攝政,罪不容誅!”
“我看陳玖是瘋了嗎?”
“信口雌黃,血口噴人,你有什麼證據?”
陳玖緊緊盯著蕭青冥的神情,並沒有錯過那一眼,他內心狂喜,皇帝果然還是會疑心的!
他斬釘截鐵道:“陛下,喻大人多年來在朝廷中培植黨羽,籠絡下臣為他所用,結黨營私,早就是朝中不公開的秘密!”
“昔年,陛下不問朝政,攝政大人總攬大權,受賄不知凡幾,喻府會客門廳之奢靡,便是比之皇宮也不遑多讓。”
“他更是網羅了一眾親信黨羽,在朝堂上攪弄風雲,權勢滔天,甚至企圖架空陛下,圖謀不軌!”
“但凡不順他心意,忤逆他又沒什麼背景的官員,他就黨同伐異,找借口將之流放。”
“不光如此,喻行舟與雍州軍時常私下勾連,就連禁軍副統領張束止都為其命是從,還有幽雲府破城後的幽州殘軍,亦是被他所掌控。”
“當年他能繞開陛下的命令,直接從邊關調兵,就是鐵證!”
“若非當時還有一群對陛下忠心耿耿的大臣,共同與之抗衡,這朝廷早就要改姓喻了!”
“隻不過過去礙於喻行舟的權勢,其他人敢怒不敢言,不敢聲張罷了。”
陳玖跪在殿上重重叩頭,言辭激烈,控訴懇切,聲情並茂,儼然一副舍命揭露黑暗的英雄模樣,對周圍大臣們各種指責言語和驚悚的視線熟視無睹。
“放肆。”喻行舟終於開口,仍是那副波瀾不驚的神情,語調輕描淡寫,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陳大人口口聲聲汙蔑本官,是自知犯下大罪存心報複,還是何人在背後指使?”
陳玖並不害怕他的威脅:“戶部侍郎範長易究竟是怎麼死的?至今刑部還懸而未決呢!在刑部,早就不知道有多少官員指控喻大人的罪狀,卻因所謂證據不足統統被壓了下去。”
“如今東窗事發,喻大人還能如此無動於衷,置身事外嗎?”
喻行舟冷笑一聲:“說了這麼多廢話,你還是拿不出證據,空口白牙就想汙蔑本官,我看是不知道死這個字怎麼寫。”
陳玖雙眼早已布滿血絲,帶著豁出一切的無畏,他大笑道:“證據?就在你喻大人的府上!陛下隻需要派人立刻包圍喻府,即刻查抄。“
“但凡進過喻府會客廳的人,誰不知道裡麵如何奢華堂皇,任何一項陳設都是巨富之家都用不起的珍品。”
“臣敢以項上人頭擔保,必定能搜出無數官員行賄的金銀財寶,田契賬簿,還有喻行舟與軍中來往的書信。”
立刻有官員站出來駁斥:“胡言亂語,堂堂攝政之尊,天子帝師,而且還是喻貴妃的親兄長,豈有你大放厥詞,就要派人去查抄之理?”
陳玖目視高台上站起身的蕭青冥,厲聲道:“所謂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一攝政,陛下既然要以國法置於禮法之上,可麵對攝政觸犯國法卻因寵愛貴妃徇私包庇。”
“陛下威信何在?如何取信於天下?”
陳玖越說越激動,乾脆站起身來指著喻行舟道:“攝政大人,你敢當著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麵,當場發下毒誓,你沒有做下這一切嗎?”
“臣卻願立誓,臣所言句句實屬,若有半句虛言,臣願立刻撞死在這大殿之上!”
一瞬間,朝堂無數或擔憂或驚疑或叵測的視線,儘數彙聚在喻行舟身上。
有了陳玖這個先鋒帶頭,其他幾個淮州世家係官員一咬牙,也跟著站出來附和,要求搜查喻府。
原本已經漸漸倒向蕭青冥的局麵,再次驟變。
蕭青冥上前一步,佇立於禦階之前,藏在袖中的手指下意識收攏握緊。
不得不承認,這個陳玖還真是個狠人,自己要死了,臨死前也不忘狠狠咬上一口。
就算他拿不出實據,光憑他願以死來指控喻行舟之事傳出去,也必定在朝野內外掀起掀然大波,令喻行舟威信掃地。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個人連死都不怕,他會說謊嗎?
且不論百官對過去昏君在位時那幾年,喻行舟種種攬權作為和手段如何看待,民間百姓顯然會更加願意相信一個,豁出性命來揭露貪官的“好官”,遠多過一個權勢滔天的“權臣”。
屆時,作為貴妃“兄長”和田畝糧稅改革一事的主理人,爆出這般嚴重觸犯國法的醜聞,蕭青冥在淮州的改革還能順利推行下去嗎?
今天一場關於國法與宗法的辯論,也會成為一場笑話。
且不說淮州那些早就對朝廷不滿已久的世家和官紳地主,讀書人,哪怕是普通百姓,也不會再心向朝廷。
蕭青冥自高台上冷冷俯視著陳玖,心中殺意驟起。
好一個陳家,好一個淮州!
局勢僵持之際,喻行舟緩緩來到禦階之下,高高舉起手裡笏板,揚聲道:“陛下,臣自從為先帝召回,賜臣太子太師之銜,至加封攝政,代理國政。”
“多年以來,夙興夜寐,日日如履薄冰,所作所為,天地可鑒,日月可表。”
“人無完人,臣也非聖人,焉能無過?然臣種種所為,臣坦然視之,俯仰無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
“為表明臣的清譽,免受奸人構陷,臣請奏陛下立刻派人搜查喻府,臣問心無愧,自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證物。”
喻行舟的話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一陣騷動,陳玖依然不依不饒道:“且慢,臣請求與瑾親王和六部尚書們一同前往喻府,親眼見證。”
吏部尚書厲秋雨沉聲道:“陳玖,你不要太過分!”
陳玖冷笑:“畢竟陛下寵愛貴妃娘娘人儘皆知,此事理應多些見證才是。”
“你!大膽狂徒,你竟敢暗指陛下包庇,豈有此理——”
“好。”蕭青冥的目光與喻行舟對視一眼,沉聲道,“準卿所奏。”
他頓了頓又道:“擺駕喻府,朕要親自去看看。”
高台之下,眾臣們麵麵相覷,有人惶恐不安生怕搜出個什麼來牽連到自己,有人憂心忡忡,害怕局麵不可收場,有人則暗自冷笑,幸災樂禍。
但有一件事是不言自明的,今日此事,無論誰勝誰敗,接下來要麵對的,都必將是你死我活,不死不休之局。
※※※
京城,喻府。
蕭青冥換了一身便服,率領一眾重臣出宮直奔喻府,雖然參與的所有官員都緊緊閉上嘴巴,莫摧眉帶領的紅衣衛也前所未有的低調,可依然架不住暗中窺視的一雙雙眼睛。
各種傳言依然如雪花般飛了出去,迅速在京城達官貴人和文人中傳開來。
眾人一踏進喻府,陳玖便如同這裡的主人一樣,昂首挺胸帶著眾人直奔喻府會客花廳。
廳廊上,兩盞名貴的東海鯨脂八角燈左右拂動,夜夜長明不滅。
眾人入目便是一麵以金線刺繡而成的鏤空落地屏風,對向兩排桌椅,堂上供桌,皆以奢侈的黃花梨木精心雕刻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