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曾做過無數次噩夢。
夢到過無人愛他, 並拿著看渣滓、螻蟻、仇人……那種憎惡目光看他、敵視他,宛如他是世上最肮臟之物。
也夢到過自己如同一頭未馴化的野獸、將憤怒平等地帶給所有人,舉著鋒刀將整個夢境都染上血色。
當然也夢到過自己沉入大海、被海水包裹、被群魚吞沒。
夢到過將尖刀抵住喉結, 一次又一次往裡刺穿。
夢到過被人帶上處刑台、在眾人麵前斷了腦袋。
腦袋骨碌碌地滾落, 但眼睛依舊沒閉上,而是看著自己死亡後的、屬於世人的狂歡。
看到了所有人都為他的死、為了他這麼一個不該存在於世之人的死而歡呼。
一開始他是憤怒的。
想著明明是那個男人、那個他生理上的父親的錯,為什麼要讓他來承擔?
直到他看見了歡呼的人群在夢境的構造下從麵目可憎的人相變成了一個個苦難者,一個個受時代影響而痛不欲生的平民。
[太好了,不用再經曆一次了……]
這是他們發自內心的喜極而泣。
為什麼?
因為哥爾·D·羅傑一句話開啟了航海大時代。
他口中的那大寶藏激起了人心中的貪欲, 將所有惡種都拉進了大海,攪動了世界。
讓本就不受保護的非法地帶的惡勢力更加猖獗,讓一個個小國開始衰敗、而後變成荒原, 就連受到世界政府庇護的國家也久經海賊的侵擾。
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窮困潦倒……
在輿論的引導下,所有人都知道了自己痛苦的來源是那個男人,並且也都認為那人留下的孩子會開啟一個更糟糕的時代。
因為流著同樣的血, 不是麼?
相信著血統論和宿命論的人們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他也是。
於是他的怒火漸漸平息, 閉上了眼。
……
這些都是困擾他多個夜晚的噩夢。
在有了薩博、路飛他們好了很多, 當然也有達旦他們, 他們的存在讓他將夢境與現實區分開來,讓他沒能溺死在噩夢裡。
當然了, 好夢與他無緣。
但在某一天, 他卻破天荒做了一個‘好夢’。
他的船被海浪毀了, 他也被卷上了一座孤島。
然後——
在島上遇到了海精靈。
來自大海的海精靈和大海一樣未知而神秘。
海藻般的長發暗沉如墨, 黑曜石般的眼睛裡帶著清冷和疏離, 看起來遠離塵世。
但,她卻靠近塵世將他從噩夢中拽出,一次又一次。
給予了他一段忘不掉的美夢, 也讓他的夢從此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他離開了那座小島,偶然在搖晃的船上被噩夢驚醒,隻要看見掛在手上的那串手鏈和一直指向一個地方的永久指針,再入睡之後的夢會被美夢代替。
好吧,他知道那不是夢。
島是真實存在的。
人也是。
所發生的事情也是。
儘管這是他花了很長時間反複確認自己沒有混淆現實與夢境的結果。
那麼,
現在呢?
艾斯愣愣地看著那隻牽著自己往前走的手。
對方是牽引者,他是跟隨者。
在月光的照射下,就算在黑暗中也能看見,看見那隻纖細修長的手正握著他的手,大拇指輕輕搭在他突起的指關節上,另四根手指堪堪扣住他的小指邊緣,精心修剪過的指甲微微陷進他的手背,指尖上的月牙白隨著手的晃動若隱若現。
等察覺到對方微涼的體溫從手心傳遞過來,這讓艾斯下意識張開了被握著的手,反手把對方的手包裹進自己的掌心裡。
於是——
牽引者停了下來。
倏地,艾斯便對上了一雙帶著探究意味的眼睛。
於一瞬,他的體溫便上來了,但他沒有鬆開手,反而不受控製的緊了緊,攥緊了還握在手掌裡的手。
不過他本人與他這大膽的行為差彆還是挺大的。
手是握著的,視線卻移到了彆處。
仿佛手和人不是同一個。
艾米看了看握著的手,又看了看偏過腦袋不知在‘欣賞’哪一片黑暗的人。
大概是確認了自己對對方的感情確實有點不同,這讓她的心境有了一些變化。
比如,放在之前,她會直接忽視這種小動作,
而現在……
她覺得有點可愛。
人都有逗弄自認為可愛之物的癖好。
尤其是艾米這種惡趣味十足的人。
見對方不看自己,艾米便動了動自己被對方握住的手,在對方手心裡輕輕撓了撓。
很見效。
人直接彈開了。
“噗。”
艾米沒忍住笑了。
不禁逗。
“布魯——”
短信的提示音。
艾米拿出電話蟲看了看,看完內容後微微彎了彎嘴角,而後連同手一起放進了衣袋裡,顧自往前走。
後麵的腳步停頓了下,但很快跟了上來。
“艾米,我們去哪?”
“看月亮。”
……
就是因為這點,艾斯才覺得自己在做夢。
因為時刻忙碌的艾米從來不會做出‘看月亮’這種浪費時間的事情。
她會專注一件事情,那必然是對她來說重要的事情。
所以艾斯覺得,或許是自己太想和對方做一些沒有意義的事情,才會做這種夢。
但等他們到目的地——巨大的楓樹之上,而後真如同艾米所說的那樣並排坐在粗壯的樹梢上安靜地看月亮時。
他想,如果這是夢的話……
“在想什麼呢。”
原本在認真賞月的艾米在感受到身邊之人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時,有點好笑地開口詢問。
“在想如果這是夢的話,希望晚一點再醒來。”
聽到這話,艾米餘光瞥向身旁的人。
對方正盤著腿,雙臂微屈撐在兩腿之間,側著頭看著她。
其實艾米並不喜歡被人用過於直白的目光凝視,那是逾越,那是企圖跨進她安全線的不速之客。
但對於來自艾斯的,好像並不反感。
嗯,第五等級通過。
艾米側過頭,單手撐在臉頰上回視。
“那如果不是夢呢?”
“那就……希望天晚點再亮。”
被那雙認真而又專注的眸子注視著,艾米感覺心臟有一瞬漏了半拍,儘管很快就恢複如初,重歸平靜。
過了一會,艾米抿了抿唇,道:“這就是你的願望嗎?”
“……嗯、嗯?”
突然聽到這麼一句,艾斯的反應慢了慢。
艾米故意為難道:“這一點有些困難,畢竟春島向來晝長夜短,你這個願望沒辦法實現。”
“不是,我的意思是想……”
當注意到艾米眼底流露出來的戲謔,艾斯才反應過來自己又被耍了,但還來不及鬱悶,就聽對方補充了句。
“而且馬上就要天‘亮’了。”
接著她又道:
“生日快樂,艾斯。”
似乎是為了驗證舊的一年與新的一年已經交替完畢、時間已經在鐘盤上轉滿了一圈、從12月31日跳到了1月1日。
伴隨艾米這一句生日祝福,艾斯同樣也聽到了離楓樹這邊並不算太遠的宴會區爆發出猶如慶典的歡呼。
咻——砰!
接著,連同遠處的城市上方也突然綻放了巨大的煙花。
隨著第一束絢爛的煙花星星斑點的消失,數道煙火聲劃破靜謐的黑夜衝上雲霄。
升空、綻放、墜落。
一束又一束轉瞬即逝的煙火循環往複。
將整個黑夜都照得亮如白晝。
艾斯知道這座城市的人一直在著手準備著新年一事,這是在一些生活安定的地區都會舉行的慶典,就連那些聚在不遠處的家夥們也自發組織了一場忘年會。
但這應該和艾米無關,因為她從上一個節日到下一個節日都忙著自己的事情,看起來就好像早就忘了具體時間。
可……
艾斯收回望向絢爛夜空的視線,轉而落在艾米身上。
對方抬頭仰望著夜空,花火構成的火光在她臉上忽明忽暗,而折射在眼底的,是收容了整片煙火夜空的風景。
她眨了眨眼,將那雙定格了煙火夜景的眼睛回望了他,彎了彎嘴角。
“用了見聞色。”
艾斯反應慢了慢,後知後覺對方這句話的意思——
煙火不是她準備的,具體跨年的時間她也不清楚,她隻不過是用了見聞色預見了短暫的未來,借著城市慶祝新年的煙火為他補了一句生日祝福。
“生日快樂,艾斯。”為了聲音不被煙火聲蓋過,她特意提高了聲音,“時間有點倉促,沒來得及準備什麼禮物……你有什麼想要的嗎?”
艾斯現在還沉浸在夜晚、煙火與來自對方的祝福裡,大腦運作有些遲緩。
聽到這話,他隻是搖了搖頭。
沒有什麼特彆想要的。
他現在得到的、已經遠遠超出比曾經自己能想象到的美好多了很多。
已經夠了。
想著,他意識到自己這個樣子有點敷衍,斟酌了下用詞,有些困難地開口:“都可以……隻要是你送的。”
像這種最模棱兩可的話或許有些敗壞興致,畢竟說出這種答案的人往往是最難被滿足的,也最容易在對方做出選擇後做出掃興的駁斥。
但。
艾米看著艾斯,看著那亮晶晶的眼眸。
但對於有的家夥,哪怕隻是隨口一句祝福,便好像真的得到了全世界。
既是容易滿足,也是貪得無厭。
所以,我應該送一份什麼禮物給你呢?
一份能彌補三年份的那種。
艾米思考著。
等漫天煙花在夜空中消失殆儘,等光又隻剩下隻屬於黑夜的幽淡月光、等周遭一切又都重歸寂靜時,艾米得出了答案。
“那就……陪你再過下一個生日吧。”
“……嗯?”
“陪你再過一個21歲的生日。”
你的人生不會永遠隻停留在20歲。
你的未來還有無限可能。
你的未來還是大海、自由和能舉杯的好酒。
你依舊能繼續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
也依舊能繼續嘗遍美食、結交朋友、看遍美景,譜寫一本沒有完本的冒險故事。
而我,依舊是你冒險故事的耐心聽眾。
……
“嗯、嗯?”
看著那怔在原地一動不動的人,艾米有些失笑。
“怎麼,不滿意嗎?不滿意就沒有了,我懶得想第一個了。”
“……不是。”
艾斯覺得自己吐字有點艱難。
沒有不滿意。
一點都沒有。
而是……
艾斯眨了眨眼,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不知為何心臟處燒得厲害,仿佛那裡裝了一隻燒開的水壺,不僅咕咕咕不停冒著泡泡,將熱流滾入四肢百骸,也在嗚嗚得發出高亢的鳴叫,叫囂著想要衝破某種桎梏。
艾斯用力按住胸口,想讓那不安分的情緒回攏進身體裡麵。
那種奇怪的、仿佛能將人燃燒殆儘的強烈情緒不應該跑出來,至少現在不……
“要擁抱嗎?”
最終還是全部宣泄了出來。
當聽到這句話時,艾斯動作先腦子一步,直接將最想擁抱的人摟緊了懷裡。
那被夜間淡淡的冷意裹挾的身體將他體內的火焰控製到了常溫,情緒安分了下來。
“好。”
不知是對那‘禮物’的接受,還是對那個詢問慢了好幾拍的回答。
“我很開心。”
發自內心的。
……
艾米被抱了好久,久到她都快懷疑對方真以為這是夢、然後又接著睡了過去。
以防大腿的麻意擴大,艾米伸手拍了拍艾斯的背。
“醒醒?”
回應她的,是對方渾身僵硬的狀態。
哦,原來不是睡著了,是尷尬地不知道怎麼結束這個擁抱的姿勢。
“嗬嗬嗬……”
意識到這一點,讓艾米沒忍住埋在對方肩頭悶聲笑了起來。
呼吸間的氣流讓她所觸碰到的那塊皮膚起立了汗毛,訴說了其主人的敏感。
這樣一對比,倒顯得她是遊刃有餘的老手了。
讓她想想怎麼緩解對方這個尷尬。
嗯……
“前幾年的生日是怎麼過的?”
聽到她的話,對方的身體肉眼可覺的放鬆了不少,悶悶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我們不怎麼過生日,不過達旦會在我們生日那天特意買一點好的食物,儘管她說那不是特意買的,而是她作為山賊的戰利品……”
大概是想到了什麼開心的畫麵,艾斯笑了笑,抵在她耳旁的喉結處傳來微顫,讓人的耳朵有些發癢,而胸腔帶動的震顫更是直接鑽進了艾米身體,連帶著她也有些被分享到了那份快樂。
“卡普臭老頭有時候也會回來給我們過生日,不過那家夥經常忘記,為了掩飾他忘記帶禮物的事實,他就會用‘愛之鐵拳’作為獎勵,美名禮物是愛……”
“而後十七歲那年,也就是我出海的時候,達旦她給我準備一船的食物,說是他們不要的……噗,然後路飛看到了,想吃,於是出海前一天的晚上我們就吃完了……對,路飛那家夥超級能吃,大部分都是被他吃的。等第一天達旦她看到了我們兩個人的樣子時,直接氣暈了過去……”
“十八歲是在黑桃號上度過的,大家給我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嗯,雖說很難吃,因為我們沒有一個人會做飯,所以最後是跑到鎮上去吃的……啊,沒吃霸王餐,我們付錢了的……而後沒幾天,我就撞上了你的海上酒館號……遇到了也來新世界的你……”
說到這裡,他低頭輕輕蹭了蹭那觸手可及、帶著淡淡清香的頭發。
“十九歲是在莫比迪克號上……那真的是大災難。明明是我的生日,我卻要應付一群喝醉了的人。有的醉鬼要來和我比試,有的醉鬼抱著我哭說找不到對象,有的醉鬼非要讓我給他表演火焰……
哦,老爹也灌我酒,說不喝吐不能回去睡覺……當然了,以藏悄悄給我塞了醒酒藥,布拉曼克趁著老爹不注意,幫我塞了很多酒進他的袋子(袋袋果實能力者的能力),哈哈哈,老爹還以為我很能喝,結果把自己給喝倒了……”
“而一十歲……”艾斯默了默,沒再說話。
而一十歲,我擁抱了你。
“聽起來都不錯。”
沒等到艾斯的後續,也看不清艾斯的表情,艾米能看到的,依舊是麵向夜空的那片風景,映入眼底的也依舊是那輪皎月。
“所以現在,見證了那麼多人與事,得到了那麼多人的關心和在意,你……找到了那個答案了嗎?”
說完這話,艾米感覺到擁抱自己的人頓了一下,不過幅度不大,而且並沒有那股就算沒看見表情也能感受到的痛苦和壓抑的情緒。
“嗯。”
這個答案讓艾米都有些意外,剛想說點什麼時就感覺對方摟住自己的手又緊了緊。
“找到了。”
他的出生是有意義的麼?他的存在是被允許的麼?
就好像被他擁入懷裡的這個人想要一個答案時總會積極去求證,他也笨拙地學著去找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帶著這個問題問了很多人,也得到了各種不一樣的答案。
有的人說,當然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