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回:棋高一著起死回生, 一步走錯步步都錯
夜裡,陸善柔被魏崔城喚醒了,“善柔,蹲守在張府的錦衣衛暗探傳來消息, 果然不出你所料, 魚兒上鉤了!”
陸善柔猛地坐起來!
張皇親街, 張府。
半夜的時候,張府敲響了雲板, 這是報喪的訊息。
張府門口的燈籠換成了白色, 紅色的對聯也撕下來了,院子裡徹夜搭起了祭棚,仆人們都換了喪服, 哭聲震天。
“徐瓊”靜靜的躺在靈床上,白發白須, 蒼白的臉, 就像一個白紙糊的人。
張府的仆人們連夜出門給親戚們報喪, 說徐太保半夜獨自去池塘賞紅蓮, 不小心腳滑, 掉進荷塘淹死了。
徐瓊是江西人,八十歲的老人, 講究葉落歸根,喪事也在老家辦。
次日一早,徐瓊就進了棺材,披麻戴孝的張夫人扶靈歸鄉,在通州港上船,往南方而去。
錦衣衛衙門裡,須發皆白的徐瓊睜開雙目, 老眼昏花,瞳孔劇烈收縮著,睜眼閉眼好幾次,才看清了眼前的人,“陸……陸宜人?”
沒錯,棺材裡就是一個以假亂真的紙人,真正的徐瓊並沒有死,他被錦衣衛暗探所救,秘密運到了錦衣衛衙門。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各位看官,請容我慢慢道來。
且說陸善柔那日從張府問話、以及求得墨寶《江城子》之後,就要魏崔城去錦衣衛衙門,和乾爹打招呼,以保護八十歲朝元老的理由,要錦衣衛派出暗探在張府內外蹲守,以免橫生枝節。
牟斌若是不答應,她就去北頂找師姐。
軟硬兼施,牟斌答應了。
這一蹲守,就蹲到徐瓊夜裡舉首赴清池的場麵。
暗探連忙將徐瓊救下,傳信到乾魚胡同。
陸善柔驚起,因前頭總是有人滅口,線索一再中斷,她出於小心,利用錦衣衛的力量廣撒網,功夫不負有心人,真有魚兒上鉤了!
陸善柔立刻做出決策,說道:“把徐瓊落水而死的消息傳出去,照常辦理喪事,再給徐瓊找個替身——倉促之下不好找,乾脆弄個紙人,白頭發白胡子白眉毛一貼,這樣的神仙老頭長的都差不多。”
“張夫人那邊,要她明日就扶棺回江西操辦喪事,就說徐家被昔日政敵盯上了,買凶報複,倘若她若不配合錦衣衛,全家都得死。”
就這樣,徐瓊醒來時,看到的不是閻羅王,而是比閻羅王更可怕的人——陸善柔。
畢竟是八十高齡的老人了,四月的池水還是很冷的,徐瓊肺裡嗆進冷水,呼吸起來的時候,胸膛就像拉風箱似的。
命是救回來了,隻救下半條命。
不過,半條命已經足夠了。
陸善柔說道:“你上午收到了一封信,晚上就投水自儘。你是朝元老,官居一品,還是外戚,到底被何人要挾?居然連命都不要了。”
徐瓊閉上眼睛,不說話。就像一個團起來的刺蝟,讓人無從下手。
陸善柔審過無數人,自有辦法撬開對方的嘴巴。
從對方的軟肋下手。
陸善柔說道:“對於你而言,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呢?”
“以前最重要的是官途,但現在官途你早就走到頭了,所以不是。”
“那就隻剩下麵子和名聲。”
徐瓊的眼皮動了動,總算有反應了。
陸善柔說道:“如果你不尋死,就會讓你晚節不保吧。你這個人好勝又懦弱,遇到問題就想著息事寧人,剛剛踏入官途時,一個瓦匠都能威脅你。”
“你熬成了朝元老,還是被人要挾,是什麼要命的把柄在彆人手裡呢?”
“俗話說,升官發財死老婆,你的原配徐夫人‘病死’的時機實在太對了。原配讓出了位置,你將小妾張氏扶正之後,張家給了你豐厚的回報,從此官運亨通,皇上一再下中旨給你升官。”
“徐夫人死的時候,隻有你在她身邊——你殺了她,如意是目擊者,她帶著秘密逃走了,這個秘密落入了寫信要挾你的人之手,對吧?”
聽到這裡,徐瓊終於睜開眼睛,但還是沒有說話。
陸善柔說道:“你被要挾了,其實我現在也在要挾你,如果你不配合我說出實情,我會讓你已經得到的一切,全部消失!“
“你就是死了,我也會讓你身敗名裂,像壽寧侯一樣,青史留臭名。”
聽到這裡,徐瓊終於開口了,胡須劇烈的顫抖著,“你……你沒有證據。”
陸善柔嗬嗬笑道:“對啊,我的確沒有證據,原配徐夫人死了十五年,屍體已經化為白骨,死無對證。既然李大壯都死了,估計如意也在劫難逃,被你滅口,人證物證都沒有。”
“不過……”陸善柔說道:“我搞臭壽寧侯的名聲,其實也沒有什麼確鑿的證據啊,當年何鼎冤死,也是死無對證。結果呢,我去順天府敲了登聞鼓,大鬨了一場,壽寧侯一樣臭名遠揚。”
“雖然說你和壽寧侯一樣,也屬於外戚,但你對外很少以外戚自居。我懂,天順元年一甲第二名榜眼郎嘛、應天府鄉試的主考官、南京翰林院的侍講學士、南京國子監祭酒,多麼清貴的身份啊!“
“你自詡清高,要麵子的,需要用到裙帶關係升官,但又不想被人指責靠著老婆升官。”
“還有,除了裙帶關係,你還賄賂過太監,這是從太監李廣家裡抄來的賬本,白米黃米珍珠米,你都送了不少呢。”
陸善柔拿出麥穗給的賬冊手抄本,“瞧瞧,這件事我是有證據在手的,這個賬本因壽寧侯去遊說皇帝,錦衣衛已經將賬本封存,沒有傳開,但是——”
陸善柔用朱筆,在賬本上“徐瓊”的名字畫了個圈,在徐瓊麵前晃了晃,說道:
“我若把賬本秘密送給都察院,或者某個耿直的禦史,你猜猜會發生什麼?”
徐瓊氣得從病榻上坐起來,一把搶過了賬本,雙手用力,將賬本一撕兩半,扔到地上,說道:
”你……你……皇上都不追究了,你還……還揪著不放!”
陸善柔哈哈大笑,說道:“皇上也不追究何鼎被壽寧侯反咬一口,被冤枉入獄,被李廣嚴刑逼供而死的事情,但是這又如何呢?”
“皇上隻是不追究壽寧侯的責任,可是皇上也不管不住天天悠悠之口啊。事情被我捅出去之後,壽寧侯被天下人唾罵,皇上不是也沒管嘛。”
陸善柔把地上散亂的賬本收起來,“壽寧侯沒有證據,也照樣身敗名裂。何況我還有這個賬本證據呢,你說,到到時候天下人會如何罵你?徐榜眼?徐祭酒?徐尚書?徐太保?”
徐瓊麵如死灰,心也如死灰。
陸善柔繼續攻心,“哦,我記起來,當年你還在南京翰林院的時候,為了奉承守備太監黃賜,想要帶著翰林院去憑吊黃賜的母親,那時翰林院編修陳音是如何罵你的?”
陸善柔故意壓頂聲音,裝作男聲,說道:“‘堂堂翰林相率而拜中人之門,天下其謂何?斯文其謂何?’”(注:出自明,焦竑《玉堂叢語之五》)
這句話徐瓊記了一輩子,字字不錯,就是這樣罵的。
陸善柔嘖嘖說道:“倘若你賄賂李廣,還有寵妾滅妻這兩樁事情都泄露出去,被天下人所知,不知道會怎麼罵呢?”
層層壓力之下,陸善柔終於擊潰了徐瓊的心防。
他已經告老還鄉了,最在乎的,是麵子和名聲。
徐瓊問道:“我什麼都可以告訴你,那些肮臟的秘密,我都可以說,反正我都是快死的人了。可是,你要保證兩件事情,否則,我不能開口。”
陸善柔說道:“你講,我聽著。”
徐瓊說道:“不,這不夠,我需要你以父親陸青天的名義發誓。”
陸善柔指天發誓,說道:“我以陸青天的名義發誓,保證兌現給你的兩個承諾,若有違誓,就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徐瓊支撐著起床,說道:“給我來一壺酒,我要烈酒。”
徐瓊自斟自飲,“第一個條件,就是賬本不可泄露。第二個條件,就是我今天對你說的任何事情,你都要保密,不可以泄密,也不可以寫進《陸公案》裡。”
“哦,好。”陸善柔笑道:“原來你知道我是梧桐居士。”
徐瓊喝下第二杯酒,“是算盤告訴我的,算盤就是背後要挾我的人。我的一生,表麵榮耀,背後其實是懦弱肮臟的一生。”
“你說的對,我是個膽小鬼,連一個瓦匠都能要挾我,一步錯,步步錯啊……”
徐瓊第一步走錯,就是被□□所誘,考中榜眼之後,納了一個又美又會管家又會讀書識字的京城本地女子當妾。
張氏會說京城官話,性格直爽,還能給徐瓊紅袖添香,填幾筆詩詞,懂情知趣,這比在江西老家隻曉得生兒育女、伺候公婆的原配強多了。
徐瓊寵愛小妾張氏,要她當家理事,還要仆人都叫她“奶奶”,當正頭娘子對待。
這下把老家的正妻徐夫人惹火了,風風火火來京城收拾“狐狸精”張氏。
那時候寒冬臘月,徐夫人明知張氏有孕,還要她舉著一盆水罰跪,水兜頭淋下來,張氏生了一場病。
所幸,孩子保住了,但是看著妻妾爭鬥如此厲害,徐瓊擔心孩子將來站不住,就買通了接生婆,說是個死胎,徐瓊偷偷將孩子送養,給了一戶山東籍軍戶無子的家庭,傳宗接代。
這家軍戶,姓周。
說到這裡,徐瓊看了一眼陸善柔,“其實,你應該叫我一聲公公。”
這下連陸善柔都驚呆了,“你是紅蓮花,他是五指山。你們是父子!”
難怪周二相公會聽紅蓮花的指使,他是紅蓮花的兒子啊!
“沒錯。”徐瓊說道:“這孩子成年之後,我在暗中為他鋪路,和他相認,用紅蓮花和五指山通信,我還動用關係,把他安排到了順天府衙門提刑所當千戶。”
“但是,這孩子始終和我不親,因我懦弱,遇事就逃避,想著息事寧人,平息妻妾紛爭,把庶子送給彆人,這是我的第二步錯。”
徐瓊的第步錯,當然就是差點讓他身敗名裂的憑吊守備太監黃賜之母。
徐瓊的第四步錯,就是寵妾滅妻。
之前,因小妾張氏被罰跪,孩子“胎死腹中”,張氏曉得了正妻的厲害,也看清了徐瓊的懦弱。
為了所謂的家和萬事興,連親生骨肉護不住,張氏很聰明,有了這次血淚教訓,從此夾著尾巴做妾,對正妻俯首帖耳,討好奉承,因為她知道,如果正妻要折磨她,講究倫理綱常的徐瓊是不會護著的。
但是,到了弘治帝登基,張家出了個張皇後,情況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