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日影橫斜,靜無人語。
少年麵無表情,漆黑瞳仁平靜淡漠,不為沈鸞的言語動容分毫,單薄眼皮低垂,涼薄瞥沈鸞一眼,複望向殿外。
如皓月冷霜不得親近。
半晌等不到回應,沈鸞漸漸不耐煩,不悅皺眉:“怎麼,和我回宮後很委屈嗎?若不是見你長得標致……”
倏然,殿外一陣輪椅聲靠近,骨碌的輪子聲滾過一地落葉,濺起一路日光。
菱花槅扇門推開,裴衡焦急聲音驟然在月台響起。
“……卿卿?”
聞得沈鸞在東宮,裴衡當即匆匆趕回,單薄清透裡衣起了一層薄汗。
無奈還是晚了一步。
殿內兩人相對而站,一高一低兩個身影刻在碧綠鑿花磚上。
“阿衡哥哥!”
眼前豁然一亮,沈鸞顧不得眼前未曾言語的少年,款步提裙跑向月台,從太監手中接過輪椅,推著裴衡進屋。
“阿衡哥哥去哪了,都不去蓬萊殿看我。”
沈鸞嘴甜,三言兩語一個可憐兮兮的形象便躍然於眼前。
眾奴仆知曉她和太子交好,抿唇輕笑,為沈鸞讓行騰出位置。
有裴衡在,沈鸞眼中自然裝不下他人,須臾方想起屋內還有一人。
裴晏拱手,麵上淡淡:“殿下。”
裴衡擺手,他轉首望向身後的沈鸞:“不必多禮,你和……”
話猶未了,沈鸞忽然搶過話,告狀。
“阿衡哥哥,你宮中新來的小太監好沒禮數,我本想和你要他去蓬萊殿……”
“卿卿。”裴衡倏然正色,斂了唇角笑意,糾正道,“不可無禮,這位是五皇子。”
傳說中的五皇子就在眼前,還被自己誤認成宮中新來的太監。
沈鸞悄悄朝裴衡做了個鬼臉,低聲嘟囔:“他自己不說,我哪裡知道?”
雖是小聲,然在場之人都聽見。
裴晏仍麵不改色。
沈鸞偷偷拿眼睛覷裴晏,身影單薄,身上的石青色袍衫半舊不新,全身上下無一點珠環玉佩,實在和宮中養尊處優的皇子無半點相像之處。
說話間,恰好有宮人領著一個小太監進殿,正是之前在路上撞到王公公的那位。
小太監身板瘦弱,哆嗦著肩膀如同鵪鶉,李貴顫顫巍巍,伏跪在地。因和王公公有過瓜葛,李貴前些日子被帶到大理寺問話,今日才被放出。
見到昔日照料自己的侍從,裴晏麵上終有一絲動容,然也不過是稍縱即逝。
裴衡一身朱色長袍,溫潤眉眼染著淺淺笑意:“我剛已和父皇稟明,此事和李貴無關。全是王公公咎由自取,平日在宮中仗勢欺人恃強淩弱,對他義子非打即罵,這才惹來殺身之禍。適才他義子已經招供,人證物證俱全。”
裴晏拱手抱拳:“多謝殿下。”
裴衡搖搖頭:“你我乃兄弟,無需言謝。隻是明蕊殿隻有一個隨從實有不妥,適才我已讓內務府重新撥人……”
“謝殿下好意,隻是我已習慣李貴一人服侍。”
裴晏拒絕乾脆,不卑不亢。
裴衡思忖片刻:“也罷,隻是宮中隻有李貴一人,未免照顧不周。近身服侍你不習慣,讓他們在院外侍奉灑掃也可。”
方才已拒絕一次,再拒絕未免失禮,裴晏拱手道謝,帶著李貴一齊離開。
行至門口月台,便聽見裡頭傳來長安郡主不滿的抱怨聲。
“他怎麼這樣,不識好歹,明明阿衡哥哥是為他好的。”
……阿衡哥哥。
裴晏眸色微沉。
李貴一改之前的懦弱卑微,俯身提醒:“……主子?”
裴晏甩袖:“走吧。”
內務府辦事利落。
裴晏行至明蕊殿時,內務府的太監總管恰好也到達宮門口,畢恭畢敬朝裴晏行禮,又朝他賠不是,說是自己之前疏於管教,才致手下人陽奉陰違,怠慢了五皇子。
流水的東西送往明蕊殿,另外還有負責侍奉灑掃奴仆十人,負責端茶倒水的婢女五人,另有太監二十人。
較其他皇子而言,雖還算寒酸,然和之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彆。
內務府都是人精,最會踩低捧高,見裴晏或有翻身可能,立刻送了被褥器具,衣物吃食一應俱全。
裴晏才剛步入內殿,早有婢女上前,為裴晏寬衣。
裴晏當即往後退開半步,衣袂翩躚,婢女甚至抓不到一星半點。
婢女不知為何,隻當得罪了裴晏,誠惶誠恐伏跪在地告罪。
“這裡不用你們伺候。”李貴取而代之,揮手示意眾人退下。
滿屋子烏泱泱的奴仆婢女,終於隻剩下裴晏和李貴二人。
他抬眸,先前空無一物的案幾此時茗碗瓶花具備,高幾上陳列著爐瓶三事,連珠瓶上插著數隻宮緞製的荷花。
窗台下的書案也重換了一張,窗棱支著,撐起半隅光影。
李貴跟在裴晏身後,低聲將這幾日在大理寺的見聞告知:“主子,您覺得太子殿下會不會已經懷疑是我們……主子,主子?”
裴晏倚在窗檻下,眉宇皺著,完全沒聽見李貴所言。
思緒錯亂,驀地又想起剛剛在東宮,沈鸞高昂著下巴,質問突然出現在東宮的他:“你是誰,我怎麼沒見過你?”
太陽穴隱隱作疼。
裴晏捂額,好像、好像很久之前,沈鸞也和他說過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