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鸞笑睨她一眼:“為何要將他們都招進公主府?若有百人通樂律,你隻需讓他們當眾表演一番,挑十來個自己喜歡的就是。”
裴儀心花怒放:“妙哉!這法子好!”
兩人旁若無人說著小話,笑聲連連。
茯苓和紫蘇身為宮中一等大宮女,卻是麵麵相覷,震驚之色溢於言表。
果真這兩小祖宗就不該湊到一處。
都是未出閣的女子,怎的說起這話來……臉不紅心不跳的?
茯苓簡直沒眼看,抬頭望天,假裝自己是聾子。
……
難得見沈鸞和裴儀二人其樂融融,沒有針鋒相對。
雪天路滑,茯苓小心服侍沈鸞走下台階:“奴婢還是第一回見郡主和公主這般,怪道郡主會將齊公子的事告知公主。”
這事齊公子捂得嚴實,沈鸞還是找了裴煜幫忙。
聞得沈鸞好奇齊家公子,裴煜險些嚇一跳,以為沈鸞另有心上人。
因為這事,還被沈鸞捶了一通。
她心中隻有她的阿衡一人,何來的移情彆戀。
茯苓抿唇笑:“原來郡主也盼著公主好。”
話音甫落,忽見沈鸞剜自己一眼,眼波流轉:“我何曾盼著她好了?”
她昂首,往雪地上輕點了一點。
“這天不好走路,若是裴儀在路上摔一跤,我興許還會笑一兩聲,然她若是真進了火坑……”
沈鸞卻不可能笑得出來。
若真有那樣一日,裴儀所嫁並非良人,那人膽大妄為,敢對當朝三公主不敬,亦或是有什麼不周到之處……
沈鸞冷笑,那她可能不介意叫裴儀成了寡婦。
茯苓愈發不解:“奴婢不明白。”
沈鸞臉上冷意消散,隻笑著搖頭:“不明白也無妨,左右我是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進火坑的。”
茯苓琢磨半晌,仍不解,遂放棄,隻跟著笑:“奴婢愚鈍,雖不解郡主這話,然郡主心中所念之人……”
茯苓笑睨一眼沈鸞手中緊攥的鏤空雕花水晶釵,滿臉堆笑,“奴婢卻是明明白白的。”
揶揄儘顯。
沈鸞鬨紅了臉,氣得捶人:“你這小蹄子,竟連我也敢取笑,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茯苓搖頭,直呼:“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又叫沈鸞饒了自己。
沈鸞哪敢依,自己追了幾步,又嫌累,越性不追了。
左右她本就喜歡裴衡,何須這樣遮遮掩掩。
“我心中所念,自然是阿衡。”沈鸞垂首斂眸,盯著自己手中的鏤空雕花水晶發釵出神。
那發釵做工複雜,鏤空之處皆是裴衡親手所雕,因這個,裴衡沒少弄傷手。
沈鸞雙頰泛起紅暈,女孩子家羞赧態儘顯。
“他那麼好的一人,我心裡自是喜歡得緊。”
沈鸞一雙柳眉輕蹙,頗為苦惱,“可惜我不如他手巧,到現在連香囊也不曾學會。茯苓,你說我的嫁衣什麼時候才能……”
低頭走著路,甫一穿過影壁,將將行至宮門口時,沈鸞忽的迎麵撞上一人。
她小小驚呼一聲,下意識往後退開兩三步。
手中緊攥的鏤空雕花水晶發釵不小心滑落在地。
發釵掉落,碎成兩半。
沈鸞瞪圓了眼。
震驚未從眼底退散,忽的,那人竟還膽大包天,上前握住她右手。
掌心灼熱,那人手指修長,力道極大。
似是在確認著什麼。
“——大膽!”
沈鸞怒不可遏,高高揚高手臂,反手給了那人一巴掌。
長安郡主身份尊貴,還未曾有人如此輕浮,竟狗膽包天到這種地步,敢在宮中做出這等似登徒子之事。
耳光響亮,落在白日雪地中,愈發的突兀。
手心滾燙,隱隱作疼,興許還有紅腫。
沈鸞顧不得細看,廣袖拂開。
她突然對上一雙深邃黑眸。
沈鸞半眯起眼,細細打量眼前如鬆柏筆直的男子,她輕哂:“裴、晏。”
聲音咬牙發出,可見怒氣更甚。
裴晏麵不改色,嗯了聲。
好似適才挨了一巴掌的人不是自己。
他神情依舊淡淡,無人知曉他內心此刻的驚濤駭浪。
沈鸞一雙纖纖素手白皙光滑,無一點薄繭,更沒有前世苦練箭術留下的凹痕。
女子哪有不愛美的,沈鸞更是講究,洗澡水用的花瓣都得當日日出之時采摘的新鮮花卉,平日所用之水,也是挑夫自山上取來的純淨之水。
故而當苦練三月箭術,發現自己手心起了薄薄一層繭子,沈鸞幾乎崩潰,兩天吃不下半顆米粒。
幸而洪太醫及時獻出一小罐祖傳藥膏,相傳隻需塗抹上一月,素手即可和從前那般。
那藥膏確有奇效,然沈鸞手指拉弓留下的淺淺凹痕,卻並未消退。
而此時此刻,眼前的沈鸞一雙柔荑細膩如雪,根本無苦練箭術留下的凹痕。
加之去年秋獮,沈鸞的箭術並無半點長進。
裴晏心口起伏萬分,他視線緊緊盯著沈鸞。
眼前的人……應當是和自己一樣有前世的記憶,所以箭術才突飛猛進。
然沈鸞看著自己的眼神——
疏離冷漠,似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裴晏緊握雙拳。
她是不記得自己,還是故意裝作不認識?
等等,沈鸞剛剛好像在說……嫁衣?
裴晏怒火中燒:“……你想嫁給裴衡?”
裴晏步步逼近,緊縮的瞳孔僅剩下沈鸞一人,他目眥欲裂。
沈鸞被嚇到,然很快又反客為主。
“我當然想嫁給阿衡。”
沈鸞莫名其妙,她唇角勾起一抹嘲諷,“隻是不知這事,與五皇子有何乾係?”
與他有何乾係?
裴晏緊咬雙唇,尖齒咬破下唇,血腥味彌漫:“你是說,我與此事無關?”
“自然無關。”
沈鸞一頭霧水,拿眼細細端詳裴晏,隻覺他自從昏迷後似變了一人,奇怪得很。
餘光瞥見裴晏受傷的右手,沈鸞心下疑慮重重。
總覺得這人處處透著怪異。
片刻,終想到他可能是摔壞了腦子,沈鸞頓時覺得一切都解釋得通,感慨一句因果報應上天開眼。
她譏笑,高高仰首:“五皇子真是好教養,撞壞了彆人的東西一句話也不說,就隻乾巴巴站著。”
裴晏淡聲,視線輕蔑從斷了的發釵掠過。
他早已聽見沈鸞和裴儀那番話,自然也知曉這鏤空雕花水晶發釵是出自裴衡之手。
裴晏麵無表情,他淡漠出聲:“一支發釵而已。”
有何稀奇,竟也值得沈鸞如此珍重。
沈鸞氣急:“那是阿衡親手做的,怎能和尋常的發釵相提並論?”
裴晏揚高聲:“他親手做的又怎樣?”
沈鸞盛怒:“你——”
裴晏低頭,試圖從沈鸞眼中找出丁點以前的痕跡。
不該是這樣的。
他和沈鸞,不該是這樣的。
明明以前,沈鸞滿心滿眼都是自己,事事以自己為先,根本無他人之地。
然現在,沈鸞望向自己的眼神,除了厭惡憎恨,再無其他。
裴晏唇齒苦澀。
兩人相對而站,僵持不下。
恰逢天降白雪,空中似搓棉扯絮,點點雪花輕落在地上。
那發釵早就被茯苓拾起,拿絲帕細細包著。
她垂手侍立在沈鸞身後,看看沈鸞,又看看裴晏,欲言又止,進退兩難。
雪洋洋灑灑落在廊簷上,簷角下的鐵馬隨風而動,發出清脆聲音。
忽的,前方遠遠傳來皇帝儀仗之聲。
八名宮人手持華蓋、五明扇走在前方,又有宮人提著焚著禦香的銷金提爐,再往後,方是皇帝乘坐的金黃車輿。
未至南書房,早有宮人眼尖,瞧見影壁前僵持的沈鸞和裴晏。
皇帝看重長安郡主,宮人自然不敢耽擱,急急跑上前,透過車簾將所見一幕告知。
“……長安?”皇帝在太監的攙扶下,緩緩踩著腳踏下了車輿。
遠遠瞧見影壁前的身影,皇帝半眯起眼睛,手上的迦南木珠轉動不止。
不知在看誰。
少頃,方低聲一笑:“倒是稀奇,這麼冷的天,難為她沒在蓬萊殿將息,還來南書房。”
宮人欲討皇帝的歡心,儘撿好聽的話說與他聽:“郡主勤勉上進,自是日日上南書房念書。”
皇帝連聲大笑:“長安的性子,朕還能不知?罷了罷了,你去告訴太傅一聲,天冷夜長,往後上學,再晚一個時辰。”
宮人躬身應下:“是。”
皇帝儀仗隆重,不可忽視。
茯苓和李貴齊齊跪在地上行禮,裴晏拱手,向皇帝請安。
“兒臣見過父皇。”
皇帝沒叫起,也沒應聲,隻轉首望向另一側還在生悶氣的沈鸞:“長安。”
沈鸞不情不願:“嗯。”
皇帝無奈彎唇。
這天下膽敢對他這般,在他麵前甩臉色的,也就沈鸞和那人了。
思及那人,他唇角笑意稍斂,威嚴視線往下垂,頃刻沒了笑意:“茯苓,你就是這般照顧你主子的?”
“陛下恕罪。”
茯苓垂首斂眸,細細將先前發生的事告知,又將發釵送上。
宮人自茯苓手中接過那斷成兩截的鏤空雕花水晶發釵,遞與皇帝瞧。
“這是……阿衡做的?”
皇帝笑笑,“他倒是手巧。”
“阿衡自然手巧。”沈鸞終肯道出一聲,然聲音還是悶悶不樂。
顯然還在為發釵一事生氣。
皇帝的貼身太監見狀,忙不迭上前:“陛下,珍寶閣有擅修複珠釵的宮人,興許能修複如初。”
皇帝點點頭,望向沈鸞:“長安覺得如何?”
沈鸞蹙眉,半晌方道:“破鏡難重圓,就算修好了,也不是原先那個了。”
一直躬身的裴晏忽的出聲:“郡主莫非覺得,這世間無破鏡重圓之事?”
罪魁禍首在前,還如此理直氣壯。
沈鸞氣急敗壞,怒瞪裴晏一眼:“區區破鏡,碎了丟掉便是,難不成我沈鸞還會稀罕一破鏡不成,五皇子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眼看兩人怒火再次挑起,皇帝歎息搖頭:“那長安想要如何?”
裴晏大病未愈,皇帝不聞不問,甚至到現在,連一個眼神也未賞,足以可見對沈鸞的偏心。
“這發釵送至明蕊殿,若是不能修複如初,你再罰他,可好?”
沈鸞甕聲甕氣:“不好。”
雪花漸漸,雪珠子迷了眼睛。
風雪湧向皇城,紅牆綠瓦,終被皚皚雪花埋沒。
皇帝忽然站直身子,甩袖冷聲,再無先前的溫和耐心:“裴晏禦前失儀,下去領二十杖。”
李貴等宮人齊齊跪在地,他大驚叩首:“陛下恕罪,五皇子大病未愈,求陛下看在他昏迷二月有餘,饒過他這一回!陛下!五皇子手上還有傷……”
李貴急得哭出聲。
皇帝置置若罔聞,隻轉身望向沈鸞:“長安意下如何?”
雪簌簌地下,宮人皆伏跪在地,朔風凜凜,四麵白茫茫一片。
沈鸞低垂著眼眸,片刻方出聲:“還是不了吧。”
她聲音極輕極輕,似與風雪融在一處。
裴晏猛地抬起頭,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聞。
沈鸞果真是有前世記憶。
心跳驟急,裴晏竭力隱忍上揚的唇角。
沈鸞果真還是在乎他的。
她果然還是心疼自己……
驀地,忽聽耳邊傳來沈鸞淡淡一聲。
“二十杖哪裡夠,還是五十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