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明蕊殿靜默無聲。
李貴伏跪在地, 似是不可置信:“……主、主子?”
他現在真真覺得,裴晏被那黑熊傷得不輕,腦子摔傷了,才對那長安郡主那般在意。
心口慌亂, 餘光瞥見裴晏沾滿鮮血的一雙手, 李貴再等不及, 連滾帶爬往門口去, 欲喚人找太醫來。
恰就在此時, 宮門傳出小宮人的通報,洪太醫來了。
李貴忙起身迎了出去, 躬著身子, 一五一十將裴晏的近況告知。
“五皇子傷到了手?”
洪太醫沉下臉,腳步愈發地快,轉過影壁,遠遠看見窗下坐著一人。
他彎腰進屋,拱手請安:“下官見過五皇子。”
寢殿安靜, 身側置著一張嵌理石方桌,旁邊還有兩張南官帽椅。
裴晏輕倚榻上, 一言不發。
右手手心沾了血, 血珠子一點點往下掉落,李貴終忍不住, 瘋狂用眼神暗示:“主子, 洪太醫是太子殿下請來的。”
洪太醫身後站著太子和沈鸞, 裴晏這般,未免不給那二位的麵子。
“太子……”
裴晏低喃,忽的輕笑一聲,那笑聲輕而淡, 稍縱即逝。
前世裴儀能瞞天過海將沈鸞帶出宮,可沒少得這位洪太醫的幫助。裴晏帶兵前去抓人,那洪太醫還在福安堂為幼童把脈。
見了裴晏,知曉東窗事發,他仍不卑不亢,拱手作揖:“陛下,可否容下官寫完這藥方子,這孩子可憐,還是當時長安郡主送到這的,否則定性命不保。”
天下可憐人比比皆是,如過眼雲煙,裴晏並不在乎。然“長安郡主”這四字,卻牢牢踩中他的命脈。
裴晏高立於馬背上,垂首睥睨那被姓洪的牢牢護在身後的小孩一眼,皮膚黝黑,骨瘦如柴,也不知身上有哪點好的,竟入得沈鸞的眼。
往事曆曆在目,裴晏走神間隙,李貴後脊已沁出細汗:“主子,太醫還等著,您……”
裴晏終回神,伸出手,任由洪太醫為自己包紮傷處。
洪太醫拿銀針細細挑去裴晏掌心的碎片,又拿紗布緊緊裹住:“切記傷口不能碰水,若沾了水,可就落下病根了。”
李貴躬身,又遞了兩對金錁子:“勞洪太醫走這一趟。”
洪太醫笑著接過:“五皇子客氣了。”
冬日日短,隻一盞茶功,天色已然暗下。
裴晏一改先前的淡漠疏離,朝洪太醫拱手:“先前是我失禮,望洪太醫莫放在心上。”
洪太醫慌忙掀袍,半跪在地上:“下官不敢。”
裴晏伸手,虛虛將人扶起,又輕咳兩聲:“皇兄待人寬厚,禮賢下士,連我這樣的人……”
裴晏麵露悲愴。
洪太醫:“五皇子乃皇子,是天下何等尊貴之人,怎可妄自菲薄?”
裴晏彎唇,視線似有若無在洪太醫臉上掠過。
宮中人人皆知,洪太醫最是識時務、見風使舵一人,從不結黨營私,平生所愛,不過金銀二字。
然就這樣一個人,被抓捕進了詔獄,連著受了三日酷刑,也不肯透露沈鸞半個字,不肯透露半點裴儀的下落。
裴晏斂去唇角笑意,隻淡聲:“洪太醫不必安慰我,這深宮紅牆,也就皇兄記得我一二。我昏迷二月有餘,還未前去東宮請安。”
裴晏眯眼打量洪太醫,“皇兄最近,身子可還康健?”
“五皇子放心,太子殿下身子無恙,隻今日天寒,長安郡主不放心,故讓下官前去請平安脈。”
“長安……郡主。”
沈鸞。
裴晏低喃,眉宇極快掠過幾分陰翳。
沈鸞就那麼擔心那個病秧子,明明什麼事也無,還得火急火燎讓太醫前去。
喉結滾動,裴晏竭力壓抑怒氣:“郡主最近……可還好?”
……
直至送了洪太醫出宮,李貴仍是一副神遊天外之樣。
好幾次,裴晏抬眸,都對上李貴悄悄打量自己的眼神。
裴晏接過宮人遞來的西湖龍井,漫不經心道:“有話要說?”
“主子。”李貴期期艾艾,拿眼細細看裴晏,“您方才問那長安郡主,是要作甚?”
裴晏往日和沈鸞勢同水火,好幾次,還想置沈鸞於死地,怎麼一覺醒來……竟變了個人似的。
李貴愁容滿麵,有點擔心裴晏是被什麼不乾不淨的東西上了身。
“我以前……很討厭沈鸞?”裴晏攏眉沉吟,忽的出了聲。
李貴點頭如搗蒜:“主子不喜那長安郡主已久。說來也怪,那長安郡主的箭術明明不是主子所教,然她拉弓的姿勢,卻和主子是一樣的……”
話猶未了,忽聽哐當一聲,裴晏手中的茶杯再次落地。
李貴急紅了眼,深怕裴晏再次受傷,欲跪下收拾。
裴晏伸手攔住,手上還包紮著厚重的紗布,裴晏喑啞著嗓子,一字一頓。
“你說她的箭術……怎麼了?”
李貴被他表情嚇壞:“主子忘了嗎,先前秋獮,長安郡主拉弓姿勢幾乎和主子一樣,三箭連中靶心。”
不僅如此,沈鸞連拉弓前的小動作,都和裴晏一模一樣。
攥著李貴衣袖的手指輕輕發抖,裴晏瞳孔緊縮,難以置信一樣。
他怎麼可能忘了。
沈鸞的箭術,是他親自教的。
彼時天高秋長,沈鸞握著禦賜的龍骨弓,興衝衝跑至裴晏身前。
“阿珩阿珩,你教我騎射好不好?”
“阿珩,我若是學會了,你可否……答應我一事?”
“阿珩,我今日聽說,古來下聘,都需獵得大雁一對,你能不能……”
沈鸞雖天生聰慧,又是將門之女,然她自幼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實在不宜與凜冽西風為伴。隻在獵場上練了兩日,回去後沈鸞整整在榻上躺了半個月。
長安郡主驕縱,裴晏本想著她此番定是知難而退,不曾想病好後,沈鸞又握著弓箭,重尋了來。
過往如雲煙,裴晏垂首,低頭看自己的掌心。
雖包著紗布,然仍難掩底下的累累傷痕。
莫非,沈鸞她……也同自己一般,有前世的記憶?
裴晏陷入沉思。
……
天漸漸冷了。
昨夜又下了一整夜的大雪,大雪如席,四麵如粉妝玉砌。
沈鸞著一件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鬥篷,頭上罩著雪帽,懷裡抱一個小手爐。
就這般,仍覺得侵肌入骨,冷得厲害。
出了暖閣,冷風一吹,沈鸞立刻哆嗦著往後退,想著今日找何借口不去南書房。
這樣的天,就該在熏籠邊上睡大覺,怎的還要去念書。
綠萼似發覺沈鸞心思,笑著睨她兩眼:“郡主,昨兒你可早早睡下了,今日必得去上學,不能再說犯困了。”
沈鸞委屈巴巴:“太冷了,我寫字打顫兒。”
“淨胡說,南書房燒著地龍,哪能真冷了郡主?再者,年年天冷,總不能一入冬,大家都不用寫字了,光睡覺就行?”綠萼頭頭是道念叨。
沈鸞捂著耳朵。
不聽不聽,綠萼念經。
綠萼無奈,隻能細細交待跟隨的宮人一番,讓好生看著沈鸞點,免得受涼。
茯苓在一旁,捂嘴偷笑,連應了好幾聲好好好,方攙扶著沈鸞上了轎子。
轎子精致寬敞,鋪了厚厚的大狼皮褥,踩上去柔軟舒適。
沈鸞哈欠連連,未至南書房,又沉沉睡去,茯苓連喚了好幾聲,沈鸞方悠悠轉醒。
茯苓歎氣:“郡主以後,再不能熬夜了。定是先前夜夜繡香囊,如今方這般精神倦怠。”
沈鸞輕嗯一聲,也不知聽沒聽見,隻渾渾噩噩跟著茯苓進了南書房。
幸而南書房早早燒了地龍,暖香撲鼻,香氣陣陣。
夢遊似的走到自己位置上,忽的抬眸,猝不及防撞見一雙晦暗不明的眼睛。
沈鸞駐足。
那雙眼睛的主人,是裴晏。
前幾日自己才將人趕出蓬萊殿,沈鸞可不覺得來者良善。
她皺眉,幸而自己位置靠前,看不見裴晏。
加之她有一通病,一看書就犯困,自然不曾留意身後那道如影隨形的視線。
然和她坐同一側的裴儀,卻頻頻往後瞧。
“真是稀奇,五弟早課竟一直盯著你看。”
下了學,裴儀帶著紫蘇,步履匆匆行至沈鸞身側,她幸災樂禍,“總不會是記恨你前幾日將他趕出蓬萊殿吧?”
轎子在宮門口候著,自南書房出來,還需再走一段腳程。
天冷,沈鸞不愛說話,一張白淨小臉掩在雪帽之下,連聲音都是懶懶的:“興許是吧。”
裴儀:“五弟不是剛醒,他作甚麼得罪你了?”
能將皇子趕出宮,普天之下也就沈鸞有這個膽子。
沈鸞依然懶懶:“沒有吧。”
裴儀狐疑:“不對勁……你們關係不睦,他為什麼醒來第一個去找你?”
沈鸞悶悶:“不知道。”
任憑裴儀說什麼,沈鸞都麵無表情,隻“嗯”“哦”,頂多回一個不知道。
裴儀打聽消息失敗,本朝堂堂三公主,卻慘遭沈鸞敷衍。
她氣急,直越過沈鸞麵前,張開雙臂將人攔下:“沈鸞,你不是睡了一整個早上嗎,怎的還這麼困?”
她湊近瞧,發髻上的寶藍吐翠孔雀吊釵隨之往前晃了一晃。
沈鸞輕輕眨了眨眼:“你……”
裴儀聞之一笑,手撫孔雀吊釵輕站直身子:“我就知道,你定覺得我這個發釵好看。”
打探消息是虛,炫耀自己的新發釵是真。
裴儀笑靨如花:“可惜這發釵全天下隻有一支,你就算喜歡,也無益。”
她輕瞥沈鸞發上的鏤空雕花水晶釵,禁不住皺眉:“你這戴的什麼,如此簡陋?”
沈鸞慢吞吞:“阿衡送的。”
裴儀皺眉:“皇兄是在做甚麼,這也送得出手?”
先前說了這麼會話,沈鸞的困意早就消失殆儘,她輕將水晶發釵摘下,置於手中把玩。
“阿衡做的,樣式雖簡單,然我卻喜歡得緊。”
裴儀一時語塞,先前未留意,這會才發現,那發釵雖簡單,然做工卻極為繁瑣。
若不是經驗老道的師傅,恐怕得花上三月有餘。
沈鸞聲音極輕,笑著驗證裴儀的猜測。
“確實是花了三月。”她笑笑,“待日後有人肯花上三兩月功夫,隻為做一支發釵哄三公主高興,想來三公主也會覺得這發釵舉世無雙,價值連城。”
裴儀仿佛當眾吃了一大盆山楂,牙酸。
她咬牙切齒:“就算是皇兄親手做的,你也不必說得如此……”
總歸留了麵子,沒將“惡心”二字道出。
她深吸口氣,總覺得自己每次輸給沈鸞,都是因臉皮沒沈鸞厚。
“何況,這天下愛慕我的人那麼多,你怎知就沒人肯花上一兩個月,隻為我做一支發釵?”
裴儀仰著頭,神情篤定,好似真有這樣一個人存在一樣。
沈鸞盯著人瞧,眼都不眨:“你說的,不會是齊國公的孫子吧?”
裴儀錯愕:“你怎麼知道?”
她驚呼,“沈鸞,我宮中有你的人?你監聽我?”
沈鸞口中的齊公子,是靜妃最近相中的。齊公子家世顯赫,人長得清俊,還是探花郎。最最最重要的是,他身邊無一個侍妾。
聽聞齊國公家教森嚴,齊公子房中隻有小廝,並無丫鬟,作風清白坦蕩。
靜妃對此甚是滿意,隻想著等一日天晴,邀齊夫人到宮中敘敘家常,順便讓兩個孩子見見。
然這事靜妃隻和裴儀悄悄提過一次,沈鸞怎的這麼快就得知?
裴儀暗暗咬牙,她宮中果然不乾淨。
沈鸞不以為然,大方承認:“這有何稀奇,難不成蓬萊殿沒你的人?”
裴儀瞬間啞口無言:“我……”
論口舌之戰,她終究比不上沈鸞,隻得訕訕垂首:“你方才那話,是何意?”
她可不見得,沈鸞有這般閒情逸致,會突然提起這事。
四下無人,隻餘回廊下影子相隨。。
回廊曲折逶迤,沈鸞悄聲湊近裴儀耳邊,抬袖擋住雙唇:“齊公子確實沒有侍妾,也沒有丫鬟。”
裴儀輕蹙柳眉:“那你適才還說……”
沈鸞不疾不徐:“不過他在江南,有一私生子。那孩子的母親難產去世,齊家家教森嚴,他不敢將孩子帶回家,遂將人安置在江南。齊公子沒侍妾,是因為對那女子戀戀不忘。”
此時孩子小,且裴儀還未進門。待日後她成了齊家婦,那孩子找上門,恐不是一件容易事。
裴儀皺眉,難得和沈鸞掏心窩子:“我對那齊公子倒沒什麼意思。若是他已有一子,且心中有人……”
裴儀浮想聯翩,想入非非。
若真是如此,那他們婚後,也可各頑各的,互不乾擾,正好她也不喜歡生兒育女。
裴儀撫掌:“若真是如此,那倒也不差。”
沈鸞瞪她一眼:“你若真想各頑各的,隻需待建了公主府,在府中豢養麵首便是,何需這般麻煩?”
本朝民風開放,前朝就有一公主在府中養了數百個男子,個個氣宇軒昂,超凡脫俗。
裴儀眼睛都亮了,撫掌稱笑:“好主意!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個!”
沈鸞笑彎眼:“且天下男子之多,也不一定非要京中的。西北民風彪悍,然男子高大威猛。江南水鄉,男子卻多溫潤如玉,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裴儀皺眉,忽的陷入兩難:“江南男子多通樂律,擅工畫文墨,我總不可能都將他們招進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