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冬日負暄, 紅梅綻放。
暖日融融,沈鸞一身楊妃色羽緞對衿褂子,發髻上的石榴石鍍金步搖灼目爭輝。
她一雙笑眼盈盈。
廊簷下簷鈴清脆空靈, 裴衡怔怔望著人,似墜入一汪明月。
少頃,方輕聲笑:“這是你的生辰禮。”
沈鸞不以為意:“既送了我, 那便是我的東西。不過是扇墜而已,阿衡若喜歡,也算這物不妄來這世上走一遭,物有所值罷了。”
她喃喃, 笑彎一雙眼睛, “還是阿衡覺得我是借花獻佛?”
“罷罷, 我可說不過你。”裴衡眉眼溫和, “我說一句, 你倒有一百句在等著我。”
他視線在那扇墜上輕輕拂過, “左右不過一塊扇墜,你自己留著賞玩便是。”
裴衡欲往皇後宮中請安,不便多留,先行一步。
沈鸞起身,送人至宮門口,忽而又駐足:“阿衡。”
她俯身,“晚上你陪我去個地方, 我也不要你彆的生辰禮, 就拿這個來換,可好?”
裴衡麵露怔忪,到底拗不過沈鸞,點頭道了聲好。
一整日, 蓬萊殿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宮中各處,簾飛彩鳳,金光熠熠。
青石甬路,台階上厚厚積雪已清掃乾淨,各處焚著禦香。
宮人穿藤撫樹,手上捧著紅漆木盤,自林中穿梭而過。
沈鸞身子懶怠,隻倚著美人榻不動。晨間起得早,她這會也無甚精神,隻聽著宮人在下首念各宮送來的生辰禮。
左右都是金玉俗物,沈鸞揉著眉心,朝綠萼瞥去一眼。
綠萼心領神會,款步提裙至金絲藤紅漆竹簾:“郡主乏了,今日先到這。”
話落,又垂手侍立在一旁,喚幾名宮人上前,將那一箱箱東西收進庫房。
茯苓悄聲上前:“郡主可要吃些薄荷玫瑰糕醒醒神?那一小攢盒子都是太子殿下讓送來的。”
餘光瞥見花梨木案幾上擱著的青玉扇墜,茯苓輕笑兩聲,拿絲帕細細包裹住。
“這扇墜精巧,若是摔著碰著可就不好了。”
茯苓看得認真專注,眉眼流露的,無不是喜歡。
沈鸞笑睨她一眼:“你若喜歡就拿去,我看你眼珠子都快黏在上頭了。”
茯苓瞪圓眼睛:“郡主可彆哄奴婢。”
沈鸞唇角彎彎:“我做甚麼要哄你,不過是個扇墜,何至於這般眼皮子淺。”
茯苓和綠萼自幼服侍在沈鸞身側,自然天底下的珠寶也看過大半。
聞言,茯苓隻笑,拿眼睛睨沈鸞,明知故問:“那這盒薄荷玫瑰糕,郡主可否一並賞了奴婢?”
那是裴衡送來的,沈鸞自然半點也不肯讓人拿。
她笑剜茯苓一眼:“你再說。”
茯苓寶貝似的將扇墜揣在懷裡,清清嗓子:“這可是郡主讓說的,可彆奴婢說了,郡主又來尋我的不是。不過是一小碟薄荷玫瑰糕,郡主也不至於這般小氣。”
沈鸞惱羞成怒:“你再說,我讓綠萼撕了你的嘴。”
那是裴衡送來的,自然和彆的送的亂七八糟不一樣。
茯苓忙躬身求饒,笑聲連連:“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說笑一番,眉眼間倦意儘褪,沈鸞秋眸輕抬:“晚上的東西,可曾都備下了?”
茯苓忙止住笑聲,福身:“郡主放寬心,都已備下了,隻待郡主和太子殿下……”
話猶未了,沈鸞早羞紅了臉,隨手撿起一顆櫻桃丟茯苓懷裡:“閉嘴,要你多話。”
茯苓笑著道了聲是。
……
快馬加鞭,連著跑了五天五夜,終在昨夜趕回京。
徹夜未眠好幾日,加之裴晏身上還發著熱,今日傳了太醫來瞧,也說需要將養一段時日。
忽而瞥見裴晏手掌上裹著的紗布,太醫著急慌張:“這又是怎麼弄的?”
紗布解下,掌心的痂還沒好全,又添上一層。
大大小小,刀痕深淺不一。
太醫麵露錯愕,隻當裴晏是在回京途中遭遇土匪,然那傷口看著,又不像是一日所得。
李貴垂手侍立在一旁,猜出太醫心中疑惑,忙澄清道:“五皇子近來在學雕刻,想在來年開春為陛下送上賀禮,這是拿刀時不小心留下的。”
太醫拱手:“五皇子一片孝心,陛下若知曉,定然欣慰。”
天寒地凍,晉城那地又乾燥,裴晏手上的傷口退退落落好幾回,早就慘不忍睹。
太醫尋了藥膏來,重新包紮,又仔細交待了幾句:“這天氣,傷口容易潰爛,五皇子還是留心些,切莫留下疤痕。
裴晏頷首,吩咐李貴將太醫送出門。
晉城賑災比預想中順利,又拿到了晉城太守的伏罪書。裴晏此番,可謂是因禍得福。
昨夜回宮,明蕊殿上下喜笑顏開,都等著皇帝的嘉獎。
歲末冬寒,園中積雪足有一尺多高,李貴匆匆踩著雪地而行,穿過影壁進殿。
掐絲琺琅六方亭式燈高高懸著,李貴信步行至裴晏身前:“主子,奴才伺候您更衣,等會還要麵聖……”
才從晉城回來,裴晏自然得往養心殿走一趟。
“不必。”裴晏抬首,望一眼窗外天色,唇角勾起一抹嘲諷,“還不到時候。”
這個點,皇帝從來不見人。
……
正值午後,紅日高懸。
皇帝寢宮安靜無聲,靜悄無人耳語。
小太監垂手侍立在廊簷下,低頭盯著自己的影子發怔。
每年這日,皇帝總會默默在寢殿呆上半日,並吩咐了不許任何人前來叨擾。
先前一個嬪妃,仗著受寵,不顧宮人的阻攔,特挑了這一日,闖入皇帝寢殿,為皇帝獻上自己做的吃食。
再之後,她是橫著被抬出寢殿的,死不瞑目。
此後無人敢犯。
心中雖好奇,然入宮多年,小太監早就懂得在這紅牆高院中生存之道,不該問的彆問,不該看的彆看。
譬如,他剛剛走得慢,不小心瞥見皇帝書案前的那幅畫。
畫中隻一女子,懷裡抱一把琵琶,她坐於青石上,垂首斂眸。一雙柳葉眉輕輕蹙著,好似遇到什麼難事。
小太監隻匆匆瞥了一眼,不敢再多看,忙不迭低頭退下。
然那女子的眼睛……
小太監皺眉,總覺得自己好似在哪裡見過。
冬日日短,將近掌燈之時,那扇菱花槅扇木窗終於悠悠被推開,殿內點了燈,淡淡燭影隨風搖曳。
小太監垂首進殿,不敢東張西望,隻低著頭。
他忽的發現,寢殿內燃著也不是尋常的禦香,而是……花香。
香氣悠悠,沁人心脾。
他垂手:“陛下。”
皇帝端坐於案幾後,隻漫不經心嗯了聲。
小太監心下疑惑。
良久,也未曾等到皇帝的聲音,他疑惑,悄悄抬眼。
隻一眼,小太監立刻繃直脊背,後背冷汗涔涔。
皇帝黑眸幽深晦暗,正一瞬不瞬盯著自己。
小太監雙腿一軟,伏跪在地:“陛下。”
“你適才……看見了什麼?”皇帝聲音輕輕。
小太監雙肩顫栗不已,以頭搶地:“奴、奴才什麼都沒看見!求陛下饒了奴才!求陛下饒了奴才!”
“什麼都沒看見,那你求饒做什麼?”
小太監瑟瑟發抖:“奴、奴才……”
皇帝抬臂。
很快,有宮人上前,捂住小太監的嘴往宮門口拉。
皇帝:“動靜小點,彆驚擾了長安。”
宮人躬身,應了聲是。
而後,又有人上前:“陛下,五皇子已在宮外等候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