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吟:“……五皇子?他倒是有本事,這麼快就回來了。”
皇帝對五皇子態度始終不明,宮人不敢多言,隻垂首靜候皇帝示下。
須臾,方聽上首的人輕道:“讓他進來吧。”
宮人應聲,轉而出門,迎裴晏進殿。
晉城一事,多是當地官員貪贓枉法,裴晏將搜集到的證據一一呈上。
皇帝皺眉,一目十行掠過。他麵上漸沉,而後,隻聽一聲清脆聲響。
書案上的寶硯被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太守家中搜出龍袍一件。”皇帝輕撚手中的迦南木珠,冷笑,“區區一個太守,竟連朕的龍椅都敢肖想。”
滿殿宮人齊齊跪在地上:“陛下喜怒。”
“朕……”
薄唇輕啟,忽見殿外有宮人探頭探腦,皇帝皺眉,將人喊了進來:“鬼鬼祟祟做甚麼?”
那人是個鬼靈精,對皇帝的盛怒視而不見,隻喜笑顏開道:“陛下,長安郡主身邊的綠萼姑娘在門口候著,說是有要事稟告。”
“綠萼?今兒長安生辰,這個點綠萼不在蓬萊殿伺候她主子……”
皇帝凝眉,“罷了,讓她進來。”
裴晏仍跪於下首。
皇帝擺擺手:“今兒是長安生辰,有事明日再說。”皇帝聲音極緩,“晉城這事你做得不錯。”
他上下打量裴晏,忽而彎唇,“年後太子成家,你們幾個也差不多該議親了。朕瞧著晉國公家的小女兒不錯,雖是庶出,然她人還算機靈,且她先前也做過長安的伴讀,晏兒意下如何?”
裴晏雙目沉沉:“……沈、長安知道這事?”
皇帝攏眉,不解裴晏為何突然提起長安,隨口道:“自然是知道的。”
話落,又笑,“若非前幾日長安提起,朕還真想不起她來。”
皇帝笑看向裴晏:“若以後你們真成了,還得謝長安,她也算是你們倆的大媒人了。”
……
“主子主子,您走慢一點。”
自養心殿出來,裴晏一張臉陰森可怖,李貴先前未入寢殿,不知裡頭發生何事。
隻加快腳步,亦步亦趨跟在裴晏身後。
已過掌燈時分,夜色深黑如墨。
宮中各處相繼點燈,一眾太監手持戳燈,侍立在廊簷下。
遙遙見著裴晏,皆拱手請安問好。
養心殿燈火通明,亮如白晝。
李貴回頭望一眼,隻聽皇帝爽朗笑聲穿過夜色,遠遠傳來:“長安真是這麼說的?”
裴晏忽的駐足。
皇帝連聲笑:“就隻她和衡兒二人,罷罷,她既喜歡,就隨她去。”
朔風凜凜,侵肌入骨。
裴晏立在冷風之中,隻覺五臟六腑冷得厲害。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聽見自己一字一字問李貴。
“……沈鸞呢?”
……
今日是長安郡主的生辰,皇帝特此下令,取消宵禁。又每家每戶發放糧食銀兩,以同賀沈鸞生辰。
聲勢浩大,比之太子有過之無不及。
夜已深,然街上處處張燈結彩,仙袂飄揚。
年輕的世家小娘子聚在一處,交頭接耳,紛紛好奇那位榮寵一身的長安郡主,究竟生得何等天仙模樣。
“長安郡主素愛八寶閣,我曾遠遠瞧上一眼。”
眾人著急:“怎麼說,怎麼說?”
那人故意賣了關子,片刻方道:“怎麼說?天上的仙女,若是見了長安郡主,也得自慚形愧。”
嬉笑連連。
江畔兩側樹影婆娑,忽聽一陣馬蹄聲遠遠傳來,一眾小娘子躲閃不及,驚呼陣陣。
裴晏策馬奔騰,弓著身,攥緊韁繩。
街市兩側行人紛紛避讓,有膽大者,擼起袖子當街罵了起來。
裴晏充耳不聞。
馬蹄濺起飛雪,於街市上穿梭,凜冽冷風自耳邊呼嘯而過。
裴晏好似又回到了那日,沈鸞聽說皇帝欲為裴晏納妃,氣呼呼找上裴晏所在的茶樓。
彼時冰雪消融,春光重現。
長安郡主立於一玻璃炕屏前,她高高昂首,明豔的五官隱於日光之中。
頭頂的石榴石鍍金步搖隨風晃動,沈鸞冷著臉,眼角還有未消失的淚痕。
“她是誰?”
沈鸞冷著聲,嗓音漸漸帶上哭腔,她手指顫抖,隻顫巍巍拽著裴晏的衣袖。
沈鸞一遍又一遍地質問:“她是誰?”
皇帝隻說要為裴晏納妃,卻並未提及何人。
雙眼淚珠彌漫,沈鸞抬袖,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
堂堂長安郡主,何曾這般委屈狼狽。
然裴晏看都未看一眼,隻越過沈鸞,欲下樓離開。
“不要納妃好不好?”沈鸞急急追了上去,眼中早無先前盛氣淩人的氣焰,她哭著哀求。
“阿珩,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你不要納妃好不好?”
彼時的長安郡主,眼中隻有一個裴晏。
不過是道聽途說,也要急吼吼尋了來,低三下氣懇求裴晏。
然現在——
風聲漸大,北風模糊了視線。
裴晏攥緊韁繩,快馬揚鞭。
他好似又聽見了皇帝的笑聲,聽見皇帝說要為他納妃,那人還是沈鸞的伴讀。
聽見皇帝說:“若你們這事成了,長安也算你們的大媒人了。”
……媒人。
手指掐紅了手心。
裴晏高高揚鞭,風聲似鬼魅,如影隨形。
好容易奔至岸邊,裴晏翻身下馬,江畔兩岸樹影搖曳,宮人手持羊角燈,靜靜侍立。
“沈鸞呢?”
雙眼赤紅,裴晏隨手抓起一個宮人,他一遍遍質問,猶如先前沈鸞質問自己那般。
“沈鸞呢,她在哪?”
宮人嚇得滑跪在地,手中的羊角燈也跌碎,他顫顫伸出手,手指所向,是江上一艘畫舫。
那畫舫張燈結彩,玻璃畫聖壽無疆紋掛燈高高掛著,金碧輝煌,彩光熠熠。
沈鸞手提一盞玻璃繡燈,言笑晏晏站在裴衡身側。
兩岸笑聲不住,沈鸞俯身,同裴衡耳語。
忽然,一聲禮花騰空而起。
響破天際。
刹那間,萬盞天燈自江畔緩緩升起,燈影如晝。
上麵的祝辭,是沈鸞自京中萬戶人家得來的,皆同裴衡相關。
祝辭字字句句,寫在天燈上。
裴衡眼尖,看見了天燈上的祝辭之語。
他愕然,緊縮的瞳孔映著滿天燈影:“卿卿不為自己求?”
天燈灼目,照亮沈鸞笑靨如花的一張臉。
她垂眼笑。
“我所求不過阿衡一人。”
沈鸞伸手,將一同心結放在裴衡掌心,那是她花了半個多月才學來的。
“隻願阿衡長命百歲,同我……長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