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光影橫亙。
殿內燭光點點, 映照在裴晏晦暗不明的一雙眸子中。
他一步步走近,頎長身影擋住月洞窗透進的所有光亮。
裴衡瞳孔驟縮。
他仰頭望著頭頂的裴晏,有一瞬間, 好似又回到了裴晏血洗東宮那一夜。
漫天的殷紅血珠猶如天將大雪, 廝殺聲、尖叫聲、哀嚎聲, 此起彼伏,絡繹不絕。
裴衡隻能屈身坐於輪椅上,眼錚錚看著東宮宮人被斬殺。
看著裴晏居高臨下。
那雙眸子黑沉晦暗, 他提著劍, 一步步朝裴衡逼近。
唇角勾起一抹嘲諷。
彼時的裴晏, 也如眼前這般陰翳, 似是自陰府前來索命的惡鬼。
裴衡聽見他自稱“朕”。
聽見他喚自己“廢太子”。
……廢太子。
就如現在這般。
那段被幽禁在東宮的噩夢猶如陰霾, 又一次籠罩心間。
裴衡心口一顫。
緊攥的手指掐疼掌心。
他定定望著裴晏,緊繃的麵容稍顯舒展:“五弟真是糊塗了, 竟連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也說得出。”
裴晏不動聲色站直身,隻眸光睥睨輪椅上的裴衡。
他輕哂:“皇兄真是好計謀,趕在卿卿生辰前,將我打發去了晉城。”
然裴衡千算萬算,沒想到裴晏動作那般利索,日夜兼程, 在沈鸞生辰前一日趕回京。
戴在裴衡臉上的溫和良善麵具終被撕碎。
裴衡言笑晏晏,笑著望向裴晏。廣袖輕拂,素淨手指輕輕在輪椅上敲著,他仰頭望著裴晏。
“所以, 五弟現在是想找我算賬?”
朔風凜凜,廊簷下懸著的簷鈴震得厲害。
裴晏眸光深沉,他勾唇:“我自然是想……”
忽而, 裴衡掩唇,連著咳嗽兩三聲。
他身子本就孱弱,一張臉蒼白如窗外白雪,裴衡雙眉緊皺,似痛苦不堪:“五弟日後還是莫……”
裴晏麵色如水,他咬牙沉聲:“這裡沒有彆人……”
倏然。
廊簷下簷鈴響聲清脆,隨之而來的是沈鸞行色匆匆的身影。
那抹嫣紅鬥篷猶如冬日紅梅,猝不及防闖進殿。
“——裴晏!”
猩猩氈紅軟簾,目光所及,卻是裴晏步步緊逼的背影。
沈鸞怒不可遏,提裙奔至裴衡身側。
她昂首,一雙琥珀杏眸除了戒備警惕,再無其他。
“你作甚麼?”
沈鸞質問連連。
裴晏未及開口,忽聽輪椅上的裴衡無奈喚了一聲:“卿卿。”
……卿卿,卿卿。
沈鸞的小名。
前世沈鸞哀求了裴晏多回,他都不肯喚一句,而現如今——
裴晏低垂眼眸,簌簌睫毛掩著。
他敢麵不改色戳穿裴衡的身份,然在沈鸞麵前,他卻連半個字都不敢提及。
那段往事,是裴晏的噩夢,也是沈鸞的噩夢。
裴衡似是算準了這點,溫和眉眼彎彎:“五弟適才沒作甚麼。”
他悠悠瞥裴晏一眼,漫不經心啟唇:“不過是想問我婚事備得如何,卿卿莫錯怪了他。”
沈鸞明擺著不信,隻當裴衡性情良善,替裴晏尋了借口。
裴衡輕聲細語:“青瓷盤金玉盤取來了嗎?”
沈鸞目光立刻從裴晏臉上挪開,抱著攢盒行至裴衡身前。
那杏花酥做得小巧,如核桃一般大小。
沈鸞雙目熠熠,等著裴衡嘗第一口。
裴衡抬眉:“你未曾嘗過?”
沈鸞坦然:“自是沒有的。”她眼睛笑如彎月,“本就是給阿衡做的。”
話音甫落,又仰頭,眼睛泛著期冀:“如何,好吃嗎?”
裴衡笑而不語,隻從青玉盤中撿起一塊。
沈鸞茫然接過,輕咬一口,眼底疑慮漸消,眉宇間隻餘熠熠神采。
“先前茯苓說我聰慧,我還當她誆我,不想竟是真的。”她低眉,“隻這杏花酥,味道淡了些,若再甜一點就更好了。”
沈鸞輕聲呢喃。
裴晏站於下首,聞言,猛地抬起頭。
他不愛甜,先前宮人做膳食,總會少添半勺蜂蜜。
沈鸞這習慣,應當是那時留下的。
那本該是屬於他的……杏花酥。
案幾上的杏花酥還剩一半,觸手可及。
身後宮人瞧見,忙自禦膳房取了新鮮的糕點來,放在裴晏身前的案幾上。
裴衡淡淡看他一眼,語氣稀鬆平常,他唇角掛著淺淺笑意:“這是我適才吩咐禦膳房做的杏花酥,和長安做的……”
沈鸞偏首,目光直盯裴衡,清清嗓子,提醒。
裴衡挽唇無奈:“禦膳房做的,雖不及長安,然也不差,五弟可要嘗嘗?”
太子挑釁顯而易見。
裴晏躬身抱拳,垂首斂眸:“謝皇兄。”
書房笑聲不斷。
隻要在裴衡眼前,沈鸞似有無數話可說。
她笑盈盈,同裴衡相談甚歡。
瞅見裴衡案幾上的溫酒,沈鸞好奇,也要討半杯來喝。
裴衡移開酒盞,不允。
他今日隻穿一件刺繡盤金廣袖長袍,慵懶矜貴,興許是方才喝了酒,裴衡眸光懶懶。
長袖一揮,輕而易舉取走沈鸞眼前的酒盞。
沈鸞氣惱瞪人。
裴衡笑睨:“瞪我也無用,卿卿莫忘了,前年中秋節,你不過是喝了一口酒,險些走錯我寢殿……”
沈鸞酒量淺,平日裡又有茯苓和綠萼盯著,斷然不會輕易給她酒。不想那一日裴衡生辰,綠萼錯眼沒看,沈鸞遂偷嘗了半口。
醉得不省人事不提,還將東宮當作蓬萊殿,茯苓和綠萼好說歹說,沈鸞都不肯走。
留在殿中服侍的,自然是東宮的宮人,聞言人人抿唇偷笑,顯然是憶起沈鸞那夜的荒唐。
沈鸞氣急,顧不得禮數規矩:“昨兒是我生辰,我如今大了,再不會了。”
裴衡笑著搖頭,不將沈鸞的話放心上。
殿中其樂融融。
宮中的舊事,裴晏自然未曾聽過。
他之前,從未被允許赴宴,更不知沈鸞的舊事。
案幾上的溫酒一杯接著一杯,銀白青銅酒壺很快見了底。
喉結滾動,裴晏拿眼看沈鸞,耳邊嗡嗡,好似隻能聽見沈鸞的笑聲。
她笑著央求:“阿衡,我就喝一口,斷不會出事的。”
阿衡。
又是阿衡。
裴晏握拳仰首,酒水滾過喉嚨,一飲而儘。
那酒本不烈,然劃過喉嚨,卻如刀割一般。
裴晏狠命擎著酒盞,雙眼迷離朦朧,隻望見沈鸞笑嗔,和裴衡討價還價。
裴衡不為所動,虛虛朝裴晏望去:“酒多傷身,五弟切莫貪杯。”
裴晏擎著酒盞,遙遙朝裴衡行禮:“臣弟方才隻是在想,皇兄定親的大雁可曾備下了?”
黑眸浸染揶揄,裴晏笑得溫和,“臣弟不才,然於騎射上,卻精通一二。皇兄若需要,臣弟可……”
“——裴晏!”沈鸞厲聲嗬斥。
自裴衡腳傷後,他再也未碰過弓箭半分。
皇後怕他見了傷心,勒令所有宮人都不許在裴衡提及騎射相關。
裴晏如今大剌剌提出,不外乎是在裴衡傷口上撒鹽。
沈鸞怒目而視:“五皇子醉了。”
她抬袖,若非此時身在東宮,並非蓬萊殿,她定要將人趕出去。
“來人,送五皇子回明蕊殿……”
“卿卿。”
裴衡揉著眉心,好聲好氣:“五弟隻是吃多了酒,並未有心。”
他眉眼低低,“且他說的,也並非不是實話。定親本就需要獵得大雁一隻,當作聘禮的。”
隻可惜他自受傷後,再也未碰過弓箭半分。
“這有何難?”沈鸞撇撇嘴,笑望向裴衡,“我教阿衡便是。”
.
觀德殿外。
知曉沈鸞和裴衡今日要來,宮人早早灑掃台階上的積雪,垂手侍立在廊簷下。
恰逢今日天晴,林間白雪如玉掛,映著日光。
茯苓和綠萼亦步亦趨,跟在沈鸞身後。
綠萼憂心忡忡:“這天冷,郡主也不怕凍著了。”
話猶未了,又盯著沈鸞身上的鳧靨裘看,“這鳧靨裘雖好,隻是到底不擋風,郡主若是……”
沈鸞雙手捂住耳朵,急急加快腳步往前趕。
茯苓看一眼綠萼,笑著搖頭:“你再說,郡主都被你氣走了。”
綠萼無奈:“若是吹著了風,夜裡又該喊頭疼了。”
話落,又趕忙抬腳追上沈鸞,隻暗暗在心底埋怨裴晏昨日的多言。
說什麼不好,偏要招惹沈鸞。
若非秋獮,往日皇子公主練習騎射,皆在觀德殿。
上回三箭射中靶心,沈鸞隻當自己運道好。
昨日誇下海口,回宮後惴惴不安一夜。
擔心自己技不如人,又懊惱自己往日不該疏於練習,叫那裴晏看輕自己。
翻來覆去半宿,直至夜半三更,終閉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