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過天霽,日光融融。
沈鸞手握龍虎弓,箭矢在手,習慣性輕敲弓身。
風聲鶴唳,觀德殿隻有茯苓和綠萼兩人,不擔心叫他人看了笑話。
沈鸞屏氣凝神。
箭矢對準靶心,抬臂拉弓。
朔風凜冽,箭矢自弓弦上飛速離開,直直穿過疾風。
隻聽“咻”一聲,最後穩穩當當落在靶心上。
沈鸞放下龍虎弓,頗有幾分驚奇望向自己雙手。
不可思議眨眨眼。
“卿卿的箭術,果真名不虛傳。”
倏然,宮門傳來一聲笑。
來福推著裴衡,慢悠悠朝沈鸞走來,打千兒請
安:“奴才見過郡主。”
茯苓和綠萼站在沈鸞身後,也朝裴衡福身請安。
裴衡抬手:“免禮。”
他今日特意換了月白圓領箭袖,來福躬身,雙手呈上靈寶弓。
這弓箭還是裴衡未出事那會,皇帝賞給裴衡的。
沈鸞笑盈盈:“阿衡,我教你!”
坐於輪椅上,到底比站著辛苦些許。
沈鸞俯身,回憶自己方才射箭的要領。
“抬臂拉弓,眼睛不要一直盯著靶心……”
低著頭,沈鸞輕聲呢喃。
眼前忽的一陣恍惚,好似很久之前,也有人這般在自己耳邊說過。
視野漸漸模糊,沈鸞看見觀德殿的綠瓦簷角,看見簷角下係著的鐵馬,亦看見被宮牆切割成好幾塊的天空。
“抬臂,身子站直……”
那聲音由遠及近,好似自己在哪聽過。
沈鸞凝神細聽,卻怎麼也捕捉不到聲音的主人。
“卿卿。”
許久未聽見沈鸞的下文,裴衡狐疑轉眸,漂亮的眸子輕望向沈鸞:“可是身子不適,怎的臉色這般凝重?”
沈鸞驟然回神。
那道籠於耳邊的聲音終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裴衡一雙溫和仁善的眸子。
沈鸞搖搖頭,隻道:“是我方才走神了,勞累阿衡掛心。”
裴衡笑望她一眼:“從小到大,你叫我掛心的還少嗎?也不差這一回了。”
沈鸞彆過臉,不服氣。
觀德殿隱隱傳來笑聲。
裴晏立於樹影下,指甲快要掐入掌心肉中。
宮牆綠瓦,這觀德殿,他以前也沒少踏足。
彼時長安郡主在騎射上一竅不通,倒是在穿著上下了功夫。一身金百蝶穿花箭袖,手握禦賜的龍骨弓。
騎射場上黃塵滿天,沈鸞連連咳嗽好幾聲,嗆得她雙眉緊皺。
然看見裴晏身影時,沈鸞一雙眼睛又再次亮起。
雙眸熠熠,好似天地萬物隻剩下一個裴晏。
“阿珩,你教我拉弓好不好?若是你教我,我定好好學!”
“阿珩,我今日射中靶子了!”
“阿珩,我何時才能如你這般,箭箭射中靶心?”
“阿珩,古來婚娶定親,需獵得大雁一隻,阿珩能不能……”
“咻”的一聲。
淩厲的箭聲毫不留情刺穿了裴晏所有的回憶。
他看見沈鸞穿一身海棠紅盤金圓領箭袖,俯身垂首,望向裴衡一雙眸子隻剩旖旎繾綣。
她弓著身,小心翼翼教裴衡抬臂拉弓。又深怕弓弦鋒利,紮傷裴衡。
裴晏以前如何教的沈鸞,她如今就怎麼教的裴衡。
“阿衡,手是放在這一處的。”
終歸是女子,纖纖素手無意碰到裴衡,沈鸞雙頰飛快泛起紅暈,極快極快縮回手。
麵露羞赧。
對上裴衡目光,沈鸞窘迫移開視線,眼睫眨得飛快。
又怕自己不儘心,偷偷拿眼去瞧裴衡姿勢對錯與否。
含情脈脈,深情款款。
猶如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裴晏隱在陰影中,忽的痛恨自己眼力極佳。
……
寒冬刺骨,通向觀德殿的台階,今日卻屢屢有人造訪。
長裙曳地,裴儀披著一身狐狸紗大紅鬥篷,自夾道款步行來。
裴晏閃身躲開。
裴儀似有所發覺,忽而抬頭,卻隻見北風驟急,蕭瑟一片。
眼前無人,隻有她和紫蘇一行宮人的身影。
“紫蘇。”裴儀駐足,左右張望,一雙柳眉輕輕蹙著,“你剛才……有沒有看見什麼人影?”
紫蘇仔細攙扶著裴儀,聞言隻是一笑:“這大冬日的,哪來什麼人?”
目光移至裴儀懷中抱著的異瞳波斯貓,紫蘇戰戰兢兢:“公主,這貓兒要不交給宮人吧,省得抓傷了您。”
這波斯貓是方才來觀德殿的路上,裴儀在路上偶然瞧見的。
尋常的野貓,身上都是臟兮兮的,這波斯貓卻乾淨得很,一雙眸子漂亮,竟合了裴儀的眼緣。
她總覺得這波斯貓的眼睛像極了一人。
裴儀不肯鬆手:“不必,我抱著便是。”
紫蘇笑著搖頭:“早知今日還有這樣的緣分,就不該穿這鬥篷。”
若是平日騎射,定是要換上箭袖的。
然裴儀是偷偷練的,哪能大張旗鼓叫人知道,故而每次來,都是到了觀德殿方更衣。
“沈鸞定也是平日偷偷練的,不然她哪有那樣的好箭術。待我練好了,明年秋獮定……”
聲音戛然而止。
裴儀目光稍頓,忽而瞪圓眼珠子。
紅牆綠瓦,觀德殿前站著的,不是沈鸞還能有誰?
“我就知道。”
步履匆匆,裴儀踩著金縷鞋,走得急,險些一腳踩空,往前跌去。
懷中的波斯貓驚得往裴儀懷裡一縮。
裴儀腳步漸緩,行至沈鸞身前時,方看見旁邊還有一人,福身向裴衡請安。
而後又憤憤瞪向沈鸞,“我就知道,你的箭術怎麼可能一夜之間長進那麼多。”
裴儀洋洋得意,“先前我說你偷偷練習你還不承認,這回被我抓住了,我看你怎麼說?”
沈鸞從容淡定:“嗯。”
裴儀咬牙盯著人:“……你不解釋?”
沈鸞莫名其妙:“不。”
一拳打在棉花上,裴儀怒火更甚:“你……”
“裴儀。”裴衡緩緩,自沈鸞手中拿過靈寶弓,“長安今日是陪我過來的。”
裴儀脫口而出:“不可能,皇兄你……”
話說一半,忽覺自己此言不妥。
裴儀急急收住聲,隻拿眼狠命瞪著沈鸞。
沈鸞不以為然:“我來觀德殿是陪阿衡練習弓箭,三公主來這邊,又是為何?”
觀德殿偏僻,並無宮妃住在附近。
裴儀絞儘腦汁:“我……”
餘光瞥見懷中的波斯貓,裴儀像是找到救兵,“路上撿著一隻貓兒,我怕它凍得狠了,就近找了個宮殿禦寒而已。你當我同你一般……”
裴衡橫眼掃來。
裴儀當即噤聲,不再多言。
裴衡輕瞥她懷裡波斯貓:“我記得,靜妃娘娘對貓毛過敏。”
裴儀頷首:“是。”
裴衡狐疑:“那你……”
裴儀彆過臉,彆扭看向沈鸞:“前日你生辰,我還未給你生辰禮。”
沈鸞:“靜妃娘娘已送過了。”
裴儀輕哼:“那是母妃送你的,與我有甚關係?”
話落,也不管沈鸞願不願意,強行將懷中的波斯貓塞到她懷裡。
“雖然我不喜歡你,然我若是不送你生辰禮,父皇定會怪罪我。”
沈鸞彎唇。
每年生辰,她總能從裴儀口中聽到這番說辭。
裴儀彆彆扭扭,轉過視線:“反正我是送了,你若是不喜歡,也不關我的事。”
那波斯貓乖巧,沈鸞抱在懷中,不吵也不鬨,隻乖乖拿爪子蹭沈鸞。
通身雪白,一雙眼睛甚是好看。
再往下,沈鸞忽然頓住視線。
那波斯貓脖子上,還掛著一物。
是一串藍海紅珍珠瓔珞。
這物稀罕,相傳有助眠安神之效,很得宮妃喜歡。
沈鸞麵露怔忪:“這是……”
裴儀偏過頭:“本來是送給這貓兒的,既是送給你,那這瓔珞也自然是你的。”
她斂眸,“我堂堂三公主,不至於連一串瓔珞也要討回。”
沈鸞笑著接過,沒戳穿。
裴儀悄悄鬆口氣,又道:“母妃在宮中設宴,說是要謝上回齊府之事。”
裴儀小心翼翼覷人,“你今夜……可有空?”
沈鸞眼皮輕眨:“上回藏在我枕下的紅麝香串,不就是你的謝禮?”
被拆穿,裴儀惱羞成怒:“我的是我的,母妃是母妃的,怎能一樣?”
沈鸞慢悠悠拖長音調:“……哦。”
裴儀氣呼呼,漲起腮幫子:“你去不去?”
沈鸞輕笑:“三公主盛情相邀,我自是要前往的。”
裴儀輕嗤。
轉而沒走兩步,又急急轉回,為自己澄清:“母妃請的你,可不是我,我才不給你設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