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寒風呼嘯, 侵肌入骨。
冰場上振臂高呼比比皆是,白衣公子聞言抬眸, 險些叫裴晏一雙陰沉眸子嚇得連連後退。
心驚膽戰, 汗流浹背。
“我、我……”
裴晏那雙眼睛,似無底深淵,沉不見底, 冷冽森然。
白衣公子再不敢多言,腳底抹油, 匆忙跑開。
裴儀禁不住,撫掌連聲大笑:“不過爾爾。”
沈鸞被眾人簇擁在中間,少女雲堆翠髻,笑靨如花。吹彈可破的肌膚勝若白雪。
自小望眾矚目, 沈鸞對周遭頻頻投來的視線見怪不怪, 她挽著裴儀細腰, 輕聲細語:“還站得住嗎?”
裴儀撇撇嘴, 纖纖素手緊緊攥著沈鸞手腕:“站不住。”
她垂首去看沈鸞腳上的冰刀:“定是你的冰刀比我的好。”
沈鸞:“儘胡扯, 我剛學的時候, 也同你現在這般。”
隻不過後來冬日懶於念書,偷偷和裴煜溜出宮。裴煜擅冰嬉, 沈鸞自然也不甘落後。
“好啊,你們偷偷玩,不帶我。”裴儀憤憤橫眉,“怪道那會你冬日總是身上欠安,原是裝病逃學。”
虧她那時還洋洋得意, 以為沈鸞身子骨弱,裴儀遂每日早早到南書房,一日不落, 為的就是遇上沈鸞,能嘲笑幾分。
沈鸞唇角彎彎,不以為然:“若再帶上你,南書房隻剩阿衡和二皇子,太傅再看不出,就真成傻子了。”
裴儀狠命剜她一眼:“你傻不傻,我們二人逃學就成了,為何要帶裴煜?”
沈鸞坦然:“他會冰嬉,你會嗎?”
裴儀一時語塞:“我……”
眼波流轉,裴儀忽的瞪向沈鸞,“我不會,你教我。”她笑笑,“你方才滑得那般好,定然能教會我。”
難得聽裴儀恭維自己,沈鸞沾沾自喜,得意洋洋:“那是自然。”
然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沈鸞便為自己的得意忘形付出慘痛代價。
她難以置信,世上竟有如此蠢笨之人。
沈鸞咬牙切齒:“裴儀,你再不鬆手,我手腕都紅了。”
裴儀瘋狂搖頭,不聽不聽:“你當我是傻子,若鬆開手,我摔了怎麼辦?”
沈鸞忍無可忍:“你總不能一直抓著我。”
裴儀反唇相譏:“怎麼不行。”
二人吵吵嚷嚷,沈鸞氣得彆過臉,裴儀也彆過臉。裴晏不動聲色出聲:“前方有一家酒樓,他家廚子擅江南菜。”
沈鸞當即亮起眼,她素來偏愛江南菜。
然說話的又是她不喜歡的裴晏。
沈鸞心下糾結,偏頭去看裴晏身側的堤婭:“大公主可要嘗嘗江南菜?”
風光皆被沈鸞搶走,堤婭亦無意在冰場久留,強撐著笑著道了聲:“好。”
……
長安郡主和公主出行,加之還有五皇子和天竺公主,宮人早一步抵達酒樓,灑掃拂塵,屏退閒雜人等。
窗棱支起,恰好望見江畔茫茫雪景。
販夫走卒走街串巷,吆喝聲不絕於耳。
沈鸞輕倚在楹窗下,滿案佳肴,琳琅滿目。
“這是何物,怪好吃的。”
茯苓和綠萼皆不認識,欲喚掌櫃上樓,忽聽裴晏淡淡出聲:“影戲巴子。新鮮的牛肉醃製後曬乾,吃的時候蒸熟即可。”
那牛肉薄如蟬翼,也難為廚子有這等手藝。
沈鸞看一眼綠萼,綠萼心領神會,福身退下。
叫人拿銀錢賞那做菜的廚子。
堤婭坐在一側,滿眼脈脈深情:“五皇子見識多廣,堤婭不才。”
她聲音柔柔,視線落在嵌理石方桌上一小碟蒸糕,堤婭笑盈盈:“這是甚麼,同天竺的牛乳糕一樣嗎?”
裴晏言簡意賅:“不知。”
堤婭又連著問了好幾個,裴晏語氣稀鬆平常,叫人喚掌櫃上樓。
堤婭麵色如霜,手中巾帕攥緊,又不好當場發作,壞了自己溫柔麵目,隻得強顏歡笑。
裴儀忍俊不禁,差點一口咬上銀箸,視線在裴晏和堤婭臉上來回轉。
隻覺得這天竺來的公主果真不一般,被裴晏拒絕還能追到此處。
席上暗波洶湧,心思各異,沈鸞視若無睹,隻覺今日菜肴甚得自己心意。
忽而又聽掌櫃上前,滿臉堆笑,雙手端著漆木茶盤。
“這葡萄酒乃樓下公子所贈,是用西域葡萄釀造而成,貴人嘗嘗。”
沈鸞驚詫:“……樓下哪來的公子?”
無意轉首,餘光瞥見樓下一人,廣袖翩翩,倚在一匹雕鞍彩轡的紅馬邊上,那人手執折扇,笑眼往上望。
一看便是哪家的世家公子。
雖提前屏退閒人,然沈鸞坐在窗下,美人氣質脫俗出眾,一眼遂叫人難以忘懷。
隨著葡萄酒送來的,還有一張花箋。
隻是未等送至沈鸞手上,坐於對麵的裴晏忽然手一抖,酒盞中烈酒墜落,直直沾濕那一整張花箋。
字跡泅濕,分不清彼此。
沈鸞驚而瞪圓眼睛:“你作甚麼?”
裴晏麵不改色,陰鬱麵容叫人不敢忤逆一二。
他冷眼掃去,那掌櫃腳上如長上釘子,動彈不得。
“貴、貴人……”掌櫃戰戰兢兢,身子抖如篩子,忽而膝蓋一軟,手中茶盤掉落,酒水灑落一地。
掌櫃驚慌失措跪在地上。
裴晏居高臨下,雙眸睥睨低垂,他嗓音極冷,隻抬袖,李貴立刻上前,將那掌櫃扶下樓,又喚奴仆上前,收拾一地狼藉。
那美酒連著花箋,自然都被丟走。
雖對那樓下的人無甚興趣,然沈鸞也看不得裴晏的所作所為:“你嚇他作甚?”
裴晏反唇相譏。
他抬首,指間的青白玉玉扳指緩緩轉動,曾居於高位多年,裴晏周身的氣勢壓迫,叫人不得不折服。
裴儀訕訕往後退開半步,那天竺公主咬著下唇,泫然欲泣,似要上前勸說,又苦惱不知該說什麼。
獨沈鸞錯眼不眨,目光一瞬不瞬盯著裴晏。
裴晏輕哂:“怎麼,你還想要他的花箋不成?”
沈鸞氣惱:“我何曾說過想要他的花箋了?”
裴晏冷笑:“不想要他的花箋,那你如今對我發火作甚?”
“因為你莫名其妙。”沈鸞忽的揚高聲,“那掌櫃好端端的,你嚇唬他作甚麼?”
“你原是為著這個生氣。”裴晏冷嗤,淩厲的眉眼掠過幾分不悅。
“不過一個酒樓掌櫃,也值得你百般相護。沈鸞……”
裴晏倏地壓低聲音,他步步逼近,冷冽的聲音如勁風,一點點落在沈鸞耳邊。
“是不是除了我,彆人都可以?”裴晏咬牙,“……都可以得到你的庇護。而我做什麼,你都看不見。”
沈鸞瞳孔緊縮,隻覺得裴晏莫名其妙:“你……”
她憤憤推開人,頭也不回,轉身下了樓。
裴儀目瞪口呆,顧不得那天竺公主,趕忙追下樓。
“裴晏他是不是、是不是……”
終是世家貴女,說不得粗鄙之語。
沈鸞搜腸刮肚,仍找不到半句罵人之話。
更氣了。
“這事確實是五弟做得不好。”
裴晏這氣著實奇怪,裴儀一頭霧水,不過是有人向沈鸞示好,送了花箋佳酒,若說該吃味,也該是裴衡,與裴晏何乾。
沈鸞氣鼓鼓:“他看我不順眼,自然哪裡都是不好的。”
裴儀好聲好氣哄著人:“那你也看他不順眼就成了呀。適才你不還說,那影戲巴子吃著甚好,想帶一點回宮給皇兄嘗嘗?”
沈鸞不情不願。
自席上離開的是她,若此時巴巴回去,她拉不下這臉。
裴儀挽著人,好說歹說。
不曾想剛轉身,倏然就看見裴晏站在不遠處,他手上提著一油紙,顯而易見,那油紙裹著的,正是沈鸞要帶回宮給裴衡的影戲巴子。
沈鸞揚起頭:“你……”
裴晏眼都不眨,隨手將手中吃食丟給一旁的野犬堆。
野犬一哄而散,很快將影戲巴子分食乾淨。
沈鸞手指直直指著人,怒不可遏,當街甩袖離開。
不管不顧隻低頭走路,倏然抬頭,沈鸞方發現自己走進了一條死胡同。
她抬眸,訥訥直視前方。
青石小巷,一枝紅梅自牆內伸出。
那樹梢枝頭,還掛有一隻紙鳶。
隔著高高白牆,亦能聽見院內孩童的哭聲,隻這孩童,好似不止一個。
沈鸞走得快,裴儀氣喘籲籲,連著拐了幾道彎,方追上人。
茯苓和綠萼緊隨其後。
沈鸞適才氣惱出了酒樓,鬥篷都忘了帶上。
綠萼上前,急急為沈鸞攏上,又將一小手爐塞到沈鸞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