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彼此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又如陌生人一般,分道揚鑣。
天竺人縱火傷人,八寶閣自然也難辭其咎。
靜妃召見八寶閣掌櫃,隻未等她問出一二,倏然卻聽暖閣傳來小公宮女一聲驚呼。
金漆木竹簾掀開,小宮女眉開眼笑:“娘娘,娘娘,公主醒了!公主醒了!”
靜妃顧不上八寶閣掌櫃,當即丟下人,步履匆匆自暖閣走去。
劫後餘生,裴儀仍心有餘悸。
她額間綁著細細一道白色紗布,雙眼無神。
侍女取來鬆綠花卉靠枕,供裴儀靠著。
見裴儀醒來,靜妃熱淚盈眶:“儀兒,你總算醒了,母妃今日……”
她掩麵啜泣。
裴儀強撐著,欲起身:“是儀兒不好,叫母妃受驚了。”
靜妃雙眼掛著淚珠,聞言,欲抬臂打裴儀手背,然手臂高高抬起,又輕輕放下。
靜妃摟著裴儀肩頭,輕聲啜泣:“你真的嚇壞母妃了,若是你今日有個好歹,可叫母妃怎麼活?”
裴儀窩在靜妃懷裡,輕聲安撫,忽而抬頭,左右張望,裴儀柳眉稍蹙:“母妃,紫蘇呢?我記著是她背我出了八寶閣。”
思緒漸漸明朗,裴儀猛地從靜妃懷裡抬起頭:“……還有沈鸞呢?她回宮了嗎,我要去……”
靜妃不由分說,將人按回榻上,避重就輕:“紫蘇就在隔壁,太醫已經去過了,說是養養就好了。”
裴儀並非好糊弄之人:“……那沈鸞呢,沈鸞她是不是也回了蓬萊殿,或是,她人先回了沈府?”
靜妃遲遲未語,迎上裴儀不安目光,她輕拍拍女兒後背:“你放心,陛下已派了精兵搜山,想來不多時……”
裴儀瞪圓眼睛:“搜山?難不成沈鸞還……”
裴儀緩緩跌坐在靠背上,有氣無力。
靜妃擔心她多想,柔聲安慰:“儀兒,長安那有陛下,還有沈將軍,適才六皇子也帶兵搜山……”
“不對,我要見父皇。”
青煙嫋嫋,裴儀忽的坐直身子,她雙眼灼灼,“母妃,我要見父皇。那些天竺人突然發難,絕不是巧合。”
……
雪色茫茫。
一眾馬蹄消失在蕭瑟夜色中,裴煜翻身下馬,懸崖邊上,一眾金吾軍手持火燭,光影明亮,照亮半邊夜幕。
沈料嶽走在前頭,俯身望底下幽幽深淵。
懸崖峭壁,空寂深遠。風聲颯颯,空中隻有樹葉搖曳作響。
聞得身後馬鳴聲,沈廖嶽轉身,乍然看見裴煜,他嚇一跳,拱手作揖:“六皇子。”
裴煜伸手扶起人:“沈將軍不必多禮。”
話落,他湊前往下望,數十丈深淵一望無際,裴煜皺眉:“如何了,可曾尋得長安和五哥的蹤跡?”
沈廖嶽重重歎口氣,愁容滿麵,他抬手抹一把臉上薄汗:“這附近臣都搜過了,並未找著長安和五皇子。”
順著裴煜視線往懸崖下望,沈廖嶽攏緊雙眉:“那幾名天竺人都被殺了,屍體就在前方密林處。”
死無對證,根本無從下手。
如今看著,隻有下山這法子方可一試。
裴煜目光堅定:“我隨將軍一齊下山。”
沈廖嶽大吃一驚:“這萬萬不可,山下詭譎多變,六皇子萬一有個好歹……”
裴煜不以為意:“父皇已經知道了。沈將軍,事不宜遲,多一刻,長安就多一刻危險。”
皇帝即已應允,沈廖嶽也無可奈何,隻拱手:“有勞六皇子了。”
話音甫落,沈廖嶽抬手,叫人送來繩索,牢牢綁在腰間。
金吾軍高舉火燭,瞬間,整個山穀亮如白晝。
峭壁懸崖,繩索緊緊禁錮在腰身,裴煜手握火燭,湊近細細看懸崖上的荒草。
血跡斑斑,觸目驚心。
他心口驟停,仰首往山上高喊一聲,叫人快些放下繩索。
深淵融於夜幕之中,空中唯有雪花點綴。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裴煜終落至穀底,仰頭一看,山頂火燭似群星點點,隻隱約見著零星輪廓。
解開繩索,裴煜手舉火燭,倏地眼前有一白光掠過,裴煜心下一驚,匆忙越過雪堆,攀岩撫樹,終在一枯樹下翻出那白光所在。
是他先前送給沈鸞的狼牙。
雙眼一亮,裴煜舉著狼牙,眉眼泛出驚喜:“沈鸞!沈鸞在這!”
他高高揮臂,發號施令:“搜山!天明之前,一定要找到長安和五皇子!”
……
夜色漸沉。
紅梅在風中搖曳,山洞亮著炭火,頭頂的嶙峋怪石張牙舞爪。
裴晏坐在火堆旁,撿來的枯枝落葉不足以照亮,火焰微弱,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裴晏瞥一眼倚在角落邊上的沈鸞,緩緩往右讓去半步,擋住了灌入山洞的凜冽冷風。
炭火不似之前晃得那般厲害,火堆暖和,勉強可以禦寒。
沈鸞本就身子欠安,又經曆這一天的驚魂奪魄,早就精疲力竭。
在山洞前看見隨後而至的裴晏,沈鸞本還想著質問一二,隻是未待出聲,倏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下。
最後還是裴晏攙扶著人進了山洞。
右手臂傷痕累累,幾乎提不起勁,隻有左臂尚可抬起。冒著寒風,裴晏好不容易自林中撿來枯枝落葉。
幸好懷中的火折子尚能一用。
點了火,沈鸞蜷縮成一團,裴晏聽見她小聲的呢喃:“母親、母親……”
裴晏抬眸,淡淡掃去一眼。
雙眉倏然稍攏。
他對“母親”,並無遐想和留戀,實在不懂沈鸞對沈氏的眷戀。
手中的枯枝丟開,裴晏緩緩行至沈鸞身前。
沈鸞雙眼緊閉,夢中仍睡得不安穩,一雙柳眉輕輕蹙著。
纖長濃密的睫毛輕覆在眼瞼下方,留下淡淡陰影。
雙手的血汙早用雪水洗了去,修長手指輕抬,輕而易舉抬起沈鸞的下巴。
瞬間,沈鸞一張素淨小臉都落在燭光中。
光影斑駁,襯出沈鸞頰邊的點點血汙。
除了一雙手,沈鸞身上並無其他傷痕,這血汙多半是扶著自己時沾上的。
裴晏雙眉皺得愈緊,隻覺得那血汙礙眼得很。
衣袖血跡點點,肮臟不堪。
裴晏起身,自梅樹枝椏摘下數朵紅梅,轉首又回至沈鸞旁。
紅梅沾了雪,勉強可做巾帕一用。
那張白淨小臉又一次出現在裴晏視野之中。
他抬眸,俯身垂首湊近。
……
興許是白日見到太多殺戮,沈鸞人在夢中,依舊不得安穩。
她夢見自己被天竺人追殺,夢見那一顆顆腦袋自自己眼前掉落,骨碌碌落了一地。
鮮血迸濺而出,濺了沈鸞滿臉。
她如孩童一樣,遇事慌張,隻會四下著急搜尋母親的身影。
一片血汙之中,緩緩露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眉眼熟悉,再往下……
她驚呼出聲。
沈鸞猛地睜開眼,險些被近在咫尺的裴晏嚇得跌坐在地。
沈鸞驚呼連連:“你你你……你作甚嚇我?”
四下張望,入眼是陌生的山洞,再往前,卻是那株傲雪紅梅。
它仍立在風雪中不倒。
沈鸞忽覺此地是自己昏迷前找到的山洞。
地上的火堆,興許還是裴晏自己生的。
裴晏不該身負重傷嗎,怎的還能一路跟隨自己,又做了這些?
沈鸞回頭望,目光細細在裴晏臉上打量,她試探開口:“你不是……受傷了嗎?”
裴晏頷首:“嗯。”
沈鸞蹙眉:“那你怎麼還能一路跟著我?”
燭光晃動,光影搖曳。
風聲自山洞外呼嘯而過。
裴晏抬眸,深色眸子好似墜入無邊夜色。他勾唇,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
“我以為……你又要丟下我了。”
就像那年沈鸞自望月樓跳下。
裴晏苦尋多年,卻連半點蛛絲馬跡都尋不到。
半夜驚醒時,手邊隻有那件沈鸞未來得及穿上的嫁衣。
鮮豔的大紅色,好似在嘲諷裴晏,又好似沈鸞自望月樓墜下的血紅身影。
裴晏無數次自夢中驚醒,又無數次以為自己找到沈鸞。
然終究隻是一場空。
往事不可追,裴晏定定望著眼前的人影。
他聲音極低,沈鸞有一瞬,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她眨眨眼,竟脫口而出。
“裴晏。”
“你不會是……喜歡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