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妃泣不成聲,“臣妾步步忍讓,到頭來卻差點害了我兒的性命!”
裴儀跟著跪在地,她攙扶著靜妃,聲音如出一轍的哽塞。
“求父皇為兒臣做主。”
裴儀細細將夜間發生的事道出,她是如何被那侍女撞了一身,又是如何中了迷香。
幸好靜妃及時趕到,叫來太醫,她方從那迷香中醒來。
裴儀雙膝跪地,對天發誓:“兒臣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是假,就叫兒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胡說什麼!”
皇帝登時嗬斥,“朕又未曾怪罪你,你發那毒誓做什麼?”
裴儀麵不改色:“兒臣知父皇信我,然這宮中人人都說是我將長安推入湖中,求父皇徹查此事,還兒臣一個清白。”
她伏跪叩首,久久不曾起身。
皇帝目光幽幽,良久,方叫紫蘇扶裴儀起身,他緩慢轉動指間的迦南木珠,皇帝沉聲:“這事,朕定會給你一個交待。”
紫檀插屏下懸著的掐絲琺琅雲蝠紋花籃式燈籠悠悠,寧靜深遠。
皇帝瞧著那燈籠,忽叫那燈籠晃花了眼。
他擺擺手:“夜已深,你先隨你母妃回去。”
裴儀仰首,似不可置信,她瞪眼眼珠:“……父皇?”
皇帝不為所動,隻道:“回去罷,今夜你也累了。”
裴儀雖心有不甘,然皇帝之命,她不敢不從。
心係沈鸞,不時回頭望向沈鸞寢殿。
可惜紫檀木插屏擋著,除了宮人走動影影綽綽的身影,裴儀什麼也看不見。
她皺眉,總覺得事有蹊蹺。
自家主子死而複生,最歡喜的莫過於紫蘇,她眼睛都哭得紅腫,一麵走一麵抹淚。
“公主,你嚇死我了。”紫蘇啜泣,“先前他們都說躺在那的人是你……”
裴儀睨她一眼:“你不信?”
紫蘇搖搖頭:“公主再怎樣,也不可能推郡主的。”
若非當時她被禮花迷了眼,也不會叫那駕娘鑽了空子,她一口咬定是裴儀推的沈鸞。
紫蘇攥緊雙拳,咬牙切齒:“日後奴婢再也不看禮花了,看公主一人就好。”
裴儀笑笑,搖頭:“那駕娘如今在何處?”
紫蘇收斂臉上表情,正色道:“人被大理寺提走了。”
裴儀好奇:“那人……真的同我長得一模一樣?”
紫蘇重重點頭:“確實,她聲音也同公主一樣,若非如此,上船的時候,奴婢也不會認不出來。還有她衣衫上的熏香,也同公主的一致。”
紫蘇凝眉,她和裴儀朝夕相處,對裴儀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再熟悉不過。
對方既能瞞天過海,定是在裴儀身邊潛伏極久。
紫蘇雙眉緊攏:“公主,你說這人會是我們宮裡人?”
若是日日夜夜藏在暗處盯著裴儀,倒也有可能叫她學了個十成十。
裴儀點頭表示讚許:“也許罷。”
她往後望,夜色茫茫,唯有蓬萊殿燈火通明,裴儀輕聲:“此事牽扯到沈鸞,父皇定不會善罷甘休,我們等著便是。”
……
雪簌簌下了一周,今日終於見晴。
紫蘇攙扶著裴儀,緩慢踏入蓬萊殿。
銀裝素裹,四下無人,興許是宮殿主子還纏綿病榻,蓬萊殿至今愁雲慘淡。
宮人小心翼翼,垂手侍立在門口,深怕在此時做錯事,觸了皇帝的黴頭。
猩紅氈簾掀開,入目是紫檀木插屏,殿中香煙繚繞,沁人心脾。
茯苓滿臉倦色,見是裴儀,忙忙福身請安,又伸手接過紫蘇遞去的鬥篷。
裴儀抬眸望沈鸞寢殿望,壓低聲:“她還未醒?”
茯苓垂眸,低低道了聲是。
那日雖叫裴晏看見,碰巧撿回沈鸞一條命。
然何時醒來,太醫也不知。
茯苓輕聲細語:“洪太醫晨間來過了,說是郡主的脈象平穩了些。”
裴儀笑著點頭:“這倒也算得上好事了。”
茯苓莞爾:“正是,夫人也是這般說的。”
“……夫人?”裴儀往裡望去,“沈夫人今日也進宮了?”
一語未了,忽見寢殿緩緩走出一婦人,隻短短幾日功夫,沈氏又滄桑不少,她眼角的淚珠尚在。
見是裴儀,忙不迭抬手,拿絲帕抹淚:“叫公主笑話了。”
裴儀搖頭:“夫人多慮了。”
沈氏福身,又請著裴儀上座。
裴儀:“不急,我先去看看沈鸞。”
自那日沈鸞落水,裴儀幾乎日日踏足蓬萊殿,可惜每回來,沈鸞總是老樣子,不見好。
“卿卿這孩子,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沈氏壓低聲音啜泣,“這才過去多久,又是墜崖又是落水,叫我這一顆心……”
沈氏哽咽不語。
茯苓和綠萼見狀,忙不迭上前寬慰。
裴儀眼跟著勸,又叫紫蘇端來沐盆,伺候沈氏淨臉。
“夫人莫憂思過度,傷了身子。”裴儀挽唇,“沈鸞若知道,定不想瞧見夫人這樣。”
沈氏點點頭:“妾身曉得的,謝公主關心。”
美人榻上,沈鸞巴掌大的一張小臉素麵朝天,她雙眸緊闔。即使在夢中,沈鸞睡得好似也不曾安穩,柳眉輕蹙。
裴儀俯身,欲為沈鸞撫平緊皺的雙眉,又怕叫人撞見,說是自己不端正,隻得訕訕收回手。
說上一番後,裴儀起身告辭。
沈氏欲送人出門,裴儀連聲拒絕:“我認得路,且沈鸞這兒離不得人,夫人快進去罷,省得見了風,著涼了可就不好了。明日我再來瞧瞧。”
沈氏福身:“勞公主掛心了。”
台磯上攢著厚厚的積雪,紫蘇不敢大意,小心攙扶著裴儀往外走。
院外幾株紅梅開得正歡,花瓣如胭脂。
裴儀駐足片刻,伸手撚去紅梅上的皚皚白雪。
紫蘇怕她受寒,忙遞了手爐過去,叫裴儀抱著暖手。
裴儀不以為意,正想著笑話她如老嬤嬤操心,忽而聞得身後一陣細碎動靜。
兩三個丫鬟湊在一處,竊竊私語。
“這日子,何時才是個頭?先前我為了進蓬萊殿,孝敬了那領事的十兩銀子,方換來這個差事。誰知我一來,郡主就病了。”
“誰說不是,郡主慷慨,往年正月,就蓬萊殿得到的賞賜最多,誰知道今年這麼倒黴,都叫那人害了。”
“我聽說,那人和三公主長得一模一樣,還把紫蘇瞞了去,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
“這算什麼稀奇?真真的少見多怪,那人是帶著□□,若非如此,天底下哪來那麼相像的兩張臉。”
“你唬誰呢,哪裡來的人皮|麵具?”
“井底之蛙,你們難不成沒聽過,天竺有一種樹脂,隻要拿它……啊!”
一記響亮的耳光後,一眾小丫鬟齊齊跪在地:“姑姑饒命姑姑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亂說話了,求姑姑饒了奴婢這一回。”
被喚作姑姑的領事麵不改色,隻叫人都拖下去,打死了事:“陛下說了,不可再提這事半個字。你們想求饒,也得問陛下允不允,帶下罷。”
紅梅錯根雜亂,領事起初沒看見裴儀,待轉過花障,忙忙福身,向裴儀請安:“是奴婢管教無方,叫她們汙了公主雙耳。”
裴儀擺手,目光落向那被拖走、狼哭鬼嚎的幾個小丫鬟背影上。
這一周,宮中不知出現了多少冤案。
皇帝下令,不叫人提起那夜半個字,若是有人敢提起人皮|麵具四個字,打死了事。
裴儀不解其意,事關沈鸞生死,她不懂皇帝為何草草了事,也不懂皇帝為何不肯叫人知道人皮|麵具。
明明先前,皇帝還答應會給自己一個交待。
裴儀曾闖入養心殿,欲問究竟,卻叫皇帝罵了一通狗血淋頭,還險些被禁足在宮中。
“紫蘇,你說父皇為何對……”
紫蘇嚇得攥住裴儀衣袖,四下張望,她低聲提醒:“公主,隔牆有耳。”
裴儀歎口氣,她撚著剛從蓬萊殿摘下的梅花枝:“我隻是不知,父皇為何避而不談?”
二人緩緩行著,忽然見雪天一色出現一道頎長身影,那影子如鬆柏,遠遠瞧著,芝蘭玉樹。
裴儀彎唇:“我這五弟倒真是奇怪,日日前去蓬萊殿,瞧他,又去看沈鸞了。”
……
蓬萊殿一派蕭瑟安靜,沈氏坐在窗前,悄悄拿絲帕拭淚。
茯苓垂手服侍:“夫人莫哭了,若是郡主瞧見,定會怪罪奴婢沒能勸著夫人。”
沈氏揩淚:“我倒是寧願她醒來,就和從前那般,她淘氣也好,頑劣也罷,我都……”
驀地。
青紗帳幔後傳來幾聲細碎的聲音。
那聲音斷斷續續,似在囈語。
“母親、母親……”
沈鸞猛地睜開眼,噩夢的延續,她如今滿臉都是驚恐之色。
抬眸,忽而瞧見沈氏滿臉淚珠縱橫站在自己榻邊,沈鸞緩緩睜大眼:“母親、母親……”
她聲音哽咽,哭得喘不過氣,一頭埋進沈氏懷裡。
先前她記不得前世這事,這會全部想起,沈鸞後知後覺,自己也是有家的孩子,不再是孤苦伶仃一人。
“郡主、郡主醒了!”茯苓大喜過望,忙忙叫人喚洪太醫來。
耳邊歡呼聲連連,沈鸞卻仍埋在沈氏身前,前世她連母親最後一麵都未曾見上,如今怎麼瞧都瞧不夠。
沈氏眉眼溫柔,摟著沈鸞雙肩:“怎麼哭成這樣,母親在這呢,彆怕。”
沈氏聲音溫柔如春風拂柳,沈鸞泣不成聲,抱著沈氏直哭。
又問:“父親呢?”
沈鸞自母親懷裡抬起臉,如幼時一樣,將臉埋在母親掌心,“我想見父親,也想回家。”
沈氏柔聲細語,拍拍她後背:“好,好,你想做什麼都可以。隻你病了這麼些天……”
沈氏忽而怔住。
皇帝打殺了那麼多人,就是怕沈鸞知道□□一事。
若是叫沈鸞知道……
沈氏心下驚駭萬分。
她垂首,目光細細在沈鸞臉上打量,小心試探。
“卿卿,你可曾記得上元夜……上元夜害你之人是誰?”
沈鸞頓住。
她好似回到了那一夜,鋪天蓋地的湖水朝自己席卷而來。
再然後,她看見裴晏跳下水,朝自己遊來。
滿眼慌張不安。
多麼會裝模作樣的一張臉啊。
沈鸞至死也忘不了,上一世裴晏登基稱帝後,是如何叫金吾軍踏平沈府,自己的父親又是如何被當街斬首,就連母親,也隨父親而去。
沈鸞攥緊錦衾,雙目厲色儘顯:“自是記得的。”
她垂首,在沈氏手心寫下兩個字——
裴晏。
沈鸞抬眸,對上沈氏驚疑不已的眼神,她一字一頓。
“母親,是他害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