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將近四更天, 夜已深,簌簌冷風侵肌入骨,寒意滲人。
偶有夜貓自荒草堆中鑽出,嚇得宮人白了臉。
靜妃肩上籠著秋香色大鬥篷, 扶著侍女的手, 自步輦上緩緩而下。
雪色漫天, 周遭靜悄悄。
忽的聞得身後一聲巨響, 她轉身, 遙遙見滿天禮花綻放, 花團錦簇,香屑落地。
靜妃駐足, 輝煌燭光映照在她眉眼,一雙盈盈秋眸泛著點點亮色。
侍女隨之停下,仰首忍不住驚歎:“娘娘快看!那還有天燈呢!”
可惜他們不在太液池, 若是在畫舫上,定能瞧得真切。
然能看見這樣一番壯觀,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上元佳節,這樣大喜的日子,宮中人人眉開眼笑,喜氣洋洋。
方在皇帝那落了麵子,如今瞧著著漫天錦繡, 靜妃心情確實好些。
她彎唇。
夜風吹得她禁不住,靜妃掩唇,握著絲帕輕咳兩三聲。
侍女趕忙上前:“都是奴婢的不是,看得一時失了神,竟忘了娘娘是吹不得風的。這兒風大,娘娘快些進屋去。”
靜妃莞爾:“哪裡就成了你的不是了?左右不過是多站一會, 不礙事。”她抬頭,“且這禮花,也不是日日都有的,錯過了豈不可惜。”
禮花飛騰響徹雲霄。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風聲漸漸,侍女不敢再耽擱,扶著靜妃回了寢殿,又親自為她解下鬥篷。
殿內燭光輝煌,燈影綽約。
宮人手持美人錘,半跪在榻前,細細為靜妃捶著。
忽而又聽氈簾掀起,侍女端著薑茶,提裙款步,慢慢踏入殿中:“娘娘,這是奴婢叫他們煮的銀耳粥,娘娘吃上一口再睡。”
靜妃揉著眉心,緩緩自美人榻上坐起,借著侍女的手,輕抿了一口。
“吃著倒是不錯,等會叫廚房也給儀兒留一點,叫她吃了再睡。”
侍女笑盈盈:“哪裡用得著娘娘說,奴婢早早叫廚房備著了,怕公主回來晚了,一直叫他們在灶上熱著,公主回來就能吃上。”
“儀兒……”靜妃搖搖頭,無奈歎息,“也罷,她如今大了,自己也能拿主意,用不著我費心。”
侍女聞言一樂,怕靜妃多想,忙安慰:“公主確實是大了,彆的不說,就說今日是上元節,明明宮中也有人做燈籠,公主還巴巴自己做了一盞,說是要送給娘娘。”
靜妃雙眼忽然亮起:“什麼時候做的,我怎麼不知?”
侍女:“公主悄悄做的,娘娘哪裡知道?”她扶著靜妃下榻,“娘娘隨奴婢來。”
靜妃迫不及待,扶著侍女的手進了暖閣,遠遠的,瞧見榻前掛著的紅燈籠。
小小的一盞,雖然樣式樸素簡單,靜妃卻愛不釋手,拿在手心把玩。
還叫侍女秉燭來照。
凝聚在眉眼間的憂愁終於化開,靜妃笑得溫柔:“瞧瞧儀兒這一手字,多好看。”
侍女跟著笑:“公主的字是娘娘親自教導的,自然好看。”
靜妃手指在燈籠上輕輕拂過,學著那字,一筆一畫描過:“這孩子,也不說,叫我看見又怎樣,定是夜裡起夜偷偷做的,紫蘇也真是的,都不勸著點。”
侍女溫聲細語提醒:“娘娘怕不是忘了,紫蘇姑娘最近身子才好些。”
靜妃點頭:“是了,儀兒宮裡那幾個還小,做事不見得儘心。”
微頓,她將手中燈籠掛在榻前,“我去儀兒屋裡瞧瞧,省得那些奴才做事不儘心,趁著沒人管都偷懶去了。”
裴儀不常拘著宮人,她不在,今夜又是上元節,好些宮人都跑著出去頑。
簷下隻有婆子打著盹守夜坐更。
寒風凜冽,吹皺一池夜色。
忽聞靜妃前來,園中坐更的宮人唬了一跳,忙忙起身請安。
四下無人,隻有零星幾個宮人顫顫巍巍湊上前。
靜妃沉下臉:“怎麼,儀兒宮中……就隻剩這幾個伺候的?”
宮人跪在地,額頭貼著地麵:“回娘娘的話,今兒是上元節,公主賞了銀錢,叫奴婢也跟著去園裡熱鬨熱鬨。”
她連連磕頭,“娘娘放心,熱水熱茶都叫人備著了,奴婢絕不敢怠慢公主半分。”
靜妃甩袖,大步往前,懶得聽宮人敷衍的說辭,直往裴儀寢殿而去。
殿中燒著地龍,猩紅氈簾挑起,花香迎麵撲來。
青紗帳幔晃動,光影搖曳一地。
四下環顧,靜悄悄無人耳語,隻支摘窗半撐起半角,冷風魚貫而入。
靜妃雙眉緊皺:“這窗子怎麼回事,若是公主回來,受涼了怎麼辦?”
宮人連連跪地:“娘娘,這窗子奴婢離開前是關著的。”
靜妃臉色一沉:“你是想說本宮冤枉了你?”
宮人跪地求饒:“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奴婢不是這個意思,隻是這窗子……”
冷風漫入,帳幔挽起一角,宮人無意抬眸,嚇得驚呼出聲,一張臉慘白:“——人!榻上有人!”
“裝神弄鬼做什麼!”
靜妃不耐煩,正要喚人前來,將人拖下去打板子,她轉首,猝不及防被帳後一道人影嚇得頓在原地,靜妃冷聲,忍著心中的懼怕:“……誰在那裡!”
層層帳幔晃動,無人回應。
靜妃隨手指一個人前去:“你,去瞧瞧。”
宮人戰戰兢兢,心驚膽戰伏跪著上前,她手指顫抖,輕掀開帳幔的一角。
猛地看清榻上的人,宮人臉色當即一變,她急急回身,滿臉愕然之色:“娘娘,是公主!”
靜妃瞳孔皺緊,快步上前,嘩啦一聲掀開青紗帳幔。
果真是裴儀。
“儀兒!”靜妃震驚不已。
裴儀安安靜靜躺在榻上,釵亂髻鬆,渾身的珠寶玉石丁點未見,隻剩一件單薄裡衣。
“儀兒,儀兒!”靜妃連聲喚人,顫動著手指去探裴儀的鼻息。
幸好,還有溫熱。
靜妃跌坐在地上,腦子一片,後知後覺:“儀兒怎麼會在這裡,她不是該……”
自己是眼睜睜看著裴儀上了棠木舫的,絕對不會出錯。
心口跳動不已,靜妃垂眸,細細打量榻上的人,確實是裴儀無誤。
她心下駭然,攥緊腕間佛珠:“快,快去找太醫來!”
侍女自然也瞧見榻上的裴儀,一雙眼珠子瞪圓:“怎麼會,公主明明在太液池……”
話鋒一轉,侍女麵色巨變,“娘娘,會不會剛剛在棠木舫那人……不是我們公主?”
靜妃垂眸不語,她輕挽起裴儀衣袖。
裴儀右手指間有一個黑痣,這還是靜妃後來才發現的,那黑痣很小,尋常人根本看不見。
瞥見右手上的黑痣,靜妃鬆口氣。
太醫聞聲趕來,望聞問切後,他拱手:“公主隻是受了迷香,並無大礙。”
靜妃緊繃的肩頸舒展。
太醫施針後,裴儀果真悠悠睜開眼,看見靜妃,裴儀目瞪口呆,眼中掠過幾分錯愕:“母妃,你怎會在這?”
眼前白霧重重,裴儀捂著額角,忽的想起自己好像不該出現在宮中:“不對,我怎麼會在這裡?我不應該是在……”
陡地一驚,裴儀雙目驚駭,先前在宴席上,一個侍女不小心撞倒自己,再之後……
裴儀驚覺,自己竟想不出之後發生何事。
抬眸對上靜妃憂心忡忡的視線,裴儀緊張:“母妃,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我記著之前在宴席上……”
話猶未了,忽聽宮門口有太監匆匆奔來。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陛下跟前有人來報,說是我們公主將長安郡主推入湖中,長安郡主昏迷不醒,如今陛下正在發火……”
餘音戛然而止。
小太監怔怔望著榻上的裴儀,跌坐在地:“……公主?!”
……
蓬萊殿燈火通明,宮人手持戳燈,安靜無聲侍立在廊簷下。
宴席上的歡聲笑語不見,唯有冷風蕭瑟,廊簷下鐵馬叮咚作響,敲碎夜色的蕭然。
愁雲彌漫在蓬萊殿上方。
皇帝端坐於上首,手持迦南佛珠,一張臉冷若冰霜。
皇後侍立在一旁,自侍女手中接過茶杯:“陛下,先喝口茶潤潤嗓子。”
她聲音透著疲憊,然還是強撐著:“長安福澤身深厚,定會安然無恙。”
餘光瞥見殿中央的一具橫屍,皇後忽然沉下臉:“靜妃呢,還沒人去請她過來嗎?”
秋月拱手上前,福身:“回娘娘,已經著人去請了。隻是夜已深,靜妃娘娘興許已歇下了……”
皇後震怒:“她自己教導出來的好女兒,難不成就叫本宮和陛下在這乾等著?”
秋月垂首,噤聲不敢言語,慢慢退至一旁。
滿屋子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宮人垂首侍立,靜默不語。
忽聽門口陣陣腳步聲,眾人瞧瞧抬眼去瞧。
猩紅氈簾掀開,步入暖閣的,卻是裴晏。
適才下水救人,裴晏身上衣物儘濕,皇帝怕他受涼,叫人更衣後再來。
見是裴晏,皇帝眼中厲色漸去。
許是上了年紀,他鬢角也有了銀發,無神的雙目透著疲憊滄桑。
“晏兒來了。”聲音低低,皇帝滿臉倦怠,“坐著罷,剛才幸好有你在,否則長安定叫……”
皇帝雙眉緊皺,下首還跪著紫蘇,他望一眼,實在想不出裴儀怎會做出如此不堪之事。
“儀兒往日確實不喜長安,朕念著她年幼,不曾想她竟做出這般……”
皇帝欲言又止,“是朕的不是,若不是朕往日對她管教不嚴,也不會叫她做出此等……”
皇後候在一邊,溫聲寬慰:“這事怎麼是陛下的錯呢?”她雙眼通紅,拿絲帕拭淚,“依陛下的意思,臣妾也是儀兒的母親。她做錯了事,臣妾也難逃其咎。”
皇後雙眼泛著淚光,聲音梗塞,好不可憐委屈。
皇帝望她一眼,終不忍,伸手將皇後攬在懷中:“好啦,朕又沒說你什麼。此事若真要追究過錯,也不該是你。”
帝後二人執手相看婆娑淚眼,裴晏冷眼望去,不發一詞。
少頃,殿外傳來宮人的通報聲。
靜妃披著大鬥篷,匆匆自抄手遊廊穿過,天上還下著小雪,朦朧光影中,依稀可見靜妃行色匆匆的身影。
皇帝橫眉冷對:“她還知道過來,朕倒要瞧瞧,
她……”
四下無聲。
氈簾掀開的那一幕,宮中人人臉上如見到鬼。
裴儀的屍首還在殿中,那如今走來的,又是何人?
皇後在宮中見多識廣,也叫這眼前一幕唬了一跳,她雙目直直,看看地上白布蓋著的屍首,又看看款步走來的裴儀,愕然不已。
膽小的宮人跌坐在地,連連往後退。
滿殿錯愕,唯有裴晏低垂眉眼,眸光淡然。
“儀兒見過父皇,見過母後。”裴儀福身,端莊請安。
“儀兒,你是儀兒?”皇後滿臉驚鄂,再看地上的屍首,後背無端冒起一層冷汗。
她怔怔跌坐在座上。
下首跪著的紫蘇亦是震撼不已,她臉上還有未乾的淚痕。
靜妃落後半步,姍姍來遲,盈盈朝皇帝和皇後請安後,方哽咽著聲音道。
“求陛下給儀兒做主。”
靜妃伏跪在地,她身子本就孱弱,單薄的身子掩在鬥篷之下,愈發的楚楚可憐,如同被雨水打濕的海棠花。
“臣妾就儀兒一個孩子,從小時時教導她要謹小慎微,寧可給人方便,也萬不可得罪人。誰曾想,誰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