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凜冬的午後, 日光總是暖融融的,澆落一地的金黃。
沈府上下眉開眼笑,歡聲笑語。侍女穿金戴銀, 手上的珠釧非等閒之物, 通身的氣派,遠遠瞧著,竟也不輸給尋常人家的大小姐。
沈府園中笑聲陣陣,沈氏摟著沈鸞,直喊心肝寶貝, 笑聲不斷。
沈鸞不樂意,埋頭窩在母親懷裡:“母親再笑,卿卿就該惱了。”
沈氏掌不住,又連著笑了兩三聲, 方止住,她喚人拿來針線。
沈鸞手腳笨,針黹學了好多回, 仍總是紮傷手。
和沈氏同坐在炕上, 臨窗炕上鋪著錦裀蓉簟,一側的黑漆描金帶托泥圓凳上設藍釉海棠型花盆。
因著在家的緣故,沈鸞換了件彩繡牡丹織金錦羅衣, 倚在案幾上, 看沈氏動作。
有樣學樣。
沈鸞單手捧臉, 眼睛看得都癡了, 她低聲感慨:“母親好厲害。”
說著,沈鸞又撇撇嘴,不甘心,“怎的我半點也不像母親, 笨手笨腳的。”
繡花針尖銳,沈氏一個不留神,紮傷了手指。
她雙目怔怔,盯著沈鸞片刻不移視線。
沈鸞唬一跳,忙不迭拿絲帕捂住,抬眸,對上沈氏怔忪的眼神,她試探:“……母親?”
沈氏眼皮輕動,片刻方低頭,唇角挽起一點笑:“適才還和你說做針黹要留神,不然容易紮傷手,不曾想這麼快就打臉了。”
隻是出了點小血珠,不是什麼大事。
沈氏簡單處理好傷口,又拿過針線:“卿卿看這裡……”
沈鸞一把奪走,不叫沈氏再拿著:“今日先不學了,明日再學。”
沈氏笑睨她一眼,知曉沈鸞是擔心自己:“母親無事,不過是拿針時不小心紮到手指頭,做針黹,這種事難免的。”
沈鸞半信半疑:“……那母親先前做虎頭鞋,也常受傷嗎?”
她眨眨眼,忽而又想起沈氏先前做好的小衣,那都是給小孩子備的,“母親近來還在做嗎?”
小孩子的衣物鞋襪,著實小巧玲瓏,精致得很。
沈鸞好奇,轉首欲叫人拿來瞧瞧。
手上的繡花針險些又紮向指尖,心口鼓動,沈氏左眼皮直跳,她強顏歡笑。
“……沒、沒有了。”
思及沈鸞之後子嗣艱難,沈氏不叫她在這事上多費心,隻道,“母親後來想了想,卿卿說得極對。你還小,這種事順其自然,不用急。”
未出閣的少女,提起這種事難免臉紅心跳,沈鸞一張臉埋在手心,不叫沈氏看見自己緋紅的雙頰,隻露出一雙眼睛,盯著母親看。
廊簷下悄無聲息,隻有日光映照。
在沈氏屋裡磨蹭了會,沈鸞回屋歇息,不打擾母親午歇。
送走沈鸞,沈氏唇角的笑意漸淡,她坐在窗下,揉著緊皺的眉心。
溫煦的日光從窗口照入,卻怎麼也撫不平沈氏的愁緒。
半晌,房間方響起沈氏淡淡的一聲:“來人。”
侍女掀簾而入:“夫人。”
沈氏抬眼淡聲:“我記得先前安南侯府曾送來一封請帖。”
侍女福身,道了聲是:“侯夫人說她家中的紅梅開的正歡,請夫人過去賞梅。”
沈氏頷首:“派人去侯府說一聲,就說我應下了。”
侍女稍怔,往常這種,沈氏都是拒了的。然主子的心思,她作為下人,不好多猜疑,隻應聲退下。
暖日當暄,沈氏遙望博古架上的青銅鐘,眉宇愁容淡淡。
洪太醫醫術高明,他斷定沈鸞子嗣艱難,十有八|九不會出錯。
明目張膽找大夫自然不妥,然沈氏記著,安南侯夫人剛嫁到侯府,也是遲遲未有身孕,後來幸而得一秘方,不出兩月就懷了世子。
沈氏盤算著,從侯夫人手裡要來秘方,給沈鸞養養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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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好幾日,沈鸞都窩在沈氏屋裡,日落方悠悠離開。
沈鸞的女紅未曾長進半分,倒是沈氏院中的花花草草,叫沈鸞糟蹋了不少。
茯苓捂唇,將沈鸞從是非地拉走,她自己也看不過去:“郡主看在奴婢的麵子上,饒了它們罷。”
沈鸞皺眉不滿:“不過是多澆了點水,怎的到了你口中,好似我成了什麼惡人一樣。”
茯苓忍俊不禁:“奴婢可不敢編排郡主,隻這海棠嬌貴,禁不得雨露。”
好說歹說,總算將沈鸞勸回院子。
春寒料峭,雖入了春,天氣仍冷俊俊的,沈鸞懷中的手爐不離身。
今日是花朝節,姚綾早早就遞了帖子,邀沈鸞前往洛河一敘。
妝台前,沈鸞正襟危坐,任由茯苓為自己對鏡理雲鬢。高高的峨髻綴珠翠梳篦,華貴典雅。
朱紅色盤金寶相花紋宮衣曳地,日光流淌其間,美不勝收。腳上的乳煙緞攢珠繡鞋小巧精致,亦是京城獨一份。
茯苓俯身,為沈鸞整理裙裾,她嘴上似抹了蜜:“今日洛河河畔,郡主定是最好看的小娘子。”
每年花朝節,京中世家小娘子都會聚在洛河邊上,簪花踏青,若是遇上心儀的如意郎君,也可將手中的桃花枝送出。
洛河河畔高高圍著帷幔,金吾軍垂手侍立,若非京中世家子弟女郎,皆不得靠近半步。
遙遙的,先是聽見一陣花鈴聲響,而後方是一輛八寶華蓋香車。兩側綴有兩盞通胎花籃式玻璃燈,珠寶爭輝,流光溢彩。
其中一名金吾軍欲上前攔車,立刻被領頭的喝命:“你不要命了!看清楚這是誰的車輿,你有幾斤幾兩,敢攔她?”
那人嚇一跳,再不敢動彈。
領頭壓低聲:“機靈點,那裡頭坐著的是長安郡主,在這京中你要想活命,得罪誰也彆得罪她。”
華蓋和五明扇之後,數十名宮人手持提香爐,嫋嫋青煙彌漫,而後方是長安郡主的車輿。
洛河河畔,羅綺穿林撫樹,水聲潺潺。
比不得沈鸞姍姍來遲,樹蔭下花團錦簇,世家小娘子三三兩兩圍在一處,其中最顯眼的,當屬三公主裴儀。
有小娘子知曉裴儀不喜沈鸞,故意挪至她身前:“長安郡主未免也太拿喬了,竟比公主來得還遲。”
裴儀輕飄飄瞥了她一眼。
周遭珠圍玉繞,無人敢附和半句。
那人臉上無趣,訕訕乾笑兩聲,喊了聲:“公主?”
裴儀手扶著發髻,隻一個眼神,那小娘子立刻被紫蘇“請”了出去。
她笑望姚綾一眼:“瞧你,請的都是些什麼人。”
姚綾不敢得罪裴儀,笑著福身:“公主恕罪,是臣女疏忽了。”
裴儀揮袖:“起身罷,今日不在宮中,隨意即可,不必拘束。”
姚綾:“是。”
說話間,沈鸞已扶著茯苓的手下了車輿,姚綾笑著迎上前,款步提裙,未待行至沈鸞身側,忽的有人強先一步。
“沈鸞!”裴儀氣呼呼,張開雙臂攔下人。
姚綾叫苦不迭,以為裴儀又看沈鸞不對眼,欲尋對方的不是。
想著上前勸和一二,忽然聽裴儀氣惱道:“我的燈籠呢?”
上元節那夜,本該送給裴儀的燈籠,最後卻沉在太液池中,叫宮人撈起丟了。
裴儀理所當然:“我的燈籠叫你弄丟了,來年上元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