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月影橫空, 水天一色。
窗外明月高懸,水聲潺潺, 不絕於耳。
案幾上設爐瓶三事, 汝窯美人瓢供著時鮮花卉,桃花灼目,猶如這璀璨春日。
美人榻上, 沈鸞輕倚青緞引枕上, 手指修長白淨,輕挽起帳幔的一角。
她漫不經心投去一眼。
月光灼灼,裴晏立在黃花梨嵌黃楊拐子紋多寶格旁, 目光稍凜。
一身鴉青緙絲四合團鶴鹿同春紋織金錦長袍藏匿於月色中, 肅靜華貴。
四目相對,空中隻餘淡淡的檀香彌漫。
沈鸞勾唇輕哂。
怪道她上船後,從未見過隔壁客房的客人, 也未曾聽過那位是大夫。
怎的她暈船片刻, 茯苓立刻從隔壁討來藥方。
沈鸞目光沉沉, 眼前眩暈,頭疼得厲害。
她攥緊錦衾一角, 嗓音冷冽:“你來做什麼?”
忽而船身抖動, 沈鸞猝不及防, 身子往前一晃,心口惡心更甚。
捂著心口尚未出聲, 眼前忽的落下一片黑影。
裴晏手上握著一寸大小的官窯瓷瓶, 那瓷瓶如核桃大小,螺絲銀蓋旋開,淡淡的薄荷香氣蔓延。
“試試這個。”裴晏輕聲。
那瓷瓶遞至沈鸞眼下,薄荷香氣衝淡心口陣陣惡心。
“你……”
暫緩片刻, 模糊的視線恢複些許清明,沈鸞沉著臉,揮袖推開裴晏遞來的瓷瓶,“不用你假惺惺,我……”
船身晃蕩,心口湧起的惡心卷土重來,沈鸞握緊手中巾帕,隻覺得頭暈目眩。
下意識去尋枕下的瓷瓶,倏然想起那瓷瓶亦是裴晏送來的。火山澆油,沈鸞攥著那瓷瓶,狠命往地上砸去。
木地板鋪著大狼皮褥子,瓷瓶圓滾滾滑落至案幾後,未曾破碎半分。
沈鸞忍著怒氣:“滾出去。”
她揚高聲,欲喊坐更的茯苓進來。
可惜身心俱疲,連著好幾日暈船,她身子本就虧空,孱弱的身子禁不起半點怒氣。
沈鸞聲音輕飄飄,無半絲力道。
心口陣陣惡心,沈鸞急急推開人,未待她尋著自己鞋襪,長案幾上的漱盂已移至沈鸞眼前。
手邊不知何時多出一杯清茶,裴晏寬厚手掌抵在她身後,反複輕拍。
“明日上岸,我讓李貴送藥來。”
倏然,耳邊落下裴晏低低一聲。
沈鸞忍著額角劇痛,強撐著穩住身子:“不勞五皇子費心。”
她晃晃,唇角勾起幾分譏誚:“還是五皇子就喜歡看我這般狼狽樣?也對,當初讓我在乾清宮前跪了三天三夜……”
“——卿卿!”
攥著沈鸞的手指輕微顫抖,他雙眉緊攏,白淨手背上青筋暴起,裴晏喃喃,“我當初……並不在京中。”
他對沈鸞在乾清宮外一無所知。
沈鸞愕然瞪圓雙目,眉宇詫異儘顯。
裴晏低沉著嗓子。
他那時剛登基稱帝,朝中多有臣子不服,虎視眈眈。加之那會天竺趁機冒犯,屢屢在邊關燒殺搶奪,犯下宗宗命案,民不聊生,百姓叫苦不迭。
裴晏玄衣夜行,悄然趕至邊關。
黃沙漫天,旌旗遍地。
離宮太久,朝中定有臣子發現端倪,裴晏不敢耽擱,隻能速戰速決,殺得天竺措手不及。
整整三日,馬蹄聲、廝殺聲、尖叫聲,不絕於耳。
天竺連連潰敗,抱頭鼠竄。
城牆上的血跡乾了又乾,一輪紅日悄無聲息懸在高原上,靜靜望著眼前的一切。
黃土滿天,裴晏衝鋒陷陣,衝堅毀銳。身上鮮血無數,有自己的,也有他人的。
殺。
殺。
殺。
裴晏眼中猩紅一片,顧不得被敵人砍傷的後背,顧不得還在滴血的手臂。
手起刀落,一顆顆頭顱自馬背上滾落,裴晏記不清自己手上沾了多少條人命,記不得自己前胸後背多了多少道傷痕。
終於,紅日消失在地平線之際,裴晏一刀砍下天竺將領的頭顱,天竺繳械投降,潰敗成軍。
裴晏居高臨下坐在馬背上,落日餘暉,懸於荒漠之上的紅日染紅了裴晏一雙眼睛。
腳下橫屍遍野,忽聽一聲鶴唳風聲在耳邊掠過。
一記箭矢直直朝裴晏飛奔而去。
“——陛下小心!”
隨著副將一聲驚呼落下,裴晏目光一凜,抬劍揮去。
那箭矢直衝胸襟,倏然被裴晏斬斷兩側,無力落在地上。
苟延殘喘。
裴晏一刀砍下那暗殺自己的天竺人。
血跡斑駁,在他眉眼留下殺戮之色,裴晏輕撫心口,光影柔和了他淩厲的下頜。
那是很久之前,沈鸞從泰安寺求來的平安符。
香囊皺巴巴的,掩在衣襟之下,還有殘留的溫熱,未曾沾上半點血腥。
針線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出自長安郡主之手。
長安郡主驕矜任性,肆意妄為,獨獨在裴晏眼前收起所有的利爪。
“阿珩,這是我給你求的平安符,你定要戴在身上。泰安寺可靈驗了,定能護你周全,保佑你平平安安。”
裴晏從問世之後就一直被踩在腳下,他從不信佛,也不信命。
然那一日,裴晏卻鬼使神差收下了沈鸞的平安符,未曾丟掉。
笑意漸漸蔓延至唇角,裴晏彎唇,他抬首,視線越過崇山峻嶺,回望京城所在的方位。
沈鸞如今……應當還在蓬萊殿,也不知道她近來如何。
裴晏第一回,有了歸家的想法,有了思念的情緒。
沈廖嶽那事處理得匆忙,待他回京……
忽而,一身馬鳴撕碎了黃昏的安靜。
“報!京中來信!”
侍衛攥緊韁繩,自馬背上躍下,單膝跪在裴晏身前,雙手將書信奉上:“陛下。”
裴晏接過,一目十行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