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七十章 她不記得裴晏了(1 / 2)

第七十章

春寒料峭, 柳垂金絲。

晨起時淅淅瀝瀝下了一點小雨,此時天灰蒙蒙的,不見一點日影。

茯苓愁容滿麵, 手中的油紙傘撐著,自青板路走來,行色匆匆, 眉眼間透著焦急不安。

早有侍女立在客棧門口,伸手接過茯苓手中的油紙傘。

傘麵移開,映入眼簾的是門上懸著的兩個大紅燈籠。

這兩日進進出出多回,茯苓仍叫那燈籠的頭顱唬了一跳。

碩大的眼珠子死不瞑目,直勾勾望著濕漉長街。

頭顱切割平整,可見持劍之人動作的利索。

天水鎮以神女為天, 裴晏帶走沈鸞,自然遭到百姓的阻攔。還有人趁亂,渾水摸魚, 跑到客棧門口大罵,要裴晏交出沈鸞,以平息神女之怒。

然後——

他被做成了人頭燈籠,懸在客棧門前,以儆效尤。

雖然殘忍, 效果卻是顯著的。

至少再無人敢在客棧門口大吵大鬨。

茯苓捂著心口, 默念好幾聲阿彌陀佛, 款步提裙,上樓尋沈氏。

藏香縈繞, 青煙未燼,滿屋白霧縹緲,卻怎麼也撫不平沈氏緊皺的雙眉。

侍女半跪在腳凳上, 為沈氏揉著額角。

她輕聲:“夫人,先前洪太醫給的治頭疾的膏藥還剩了點,可要奴婢取來?”

沈氏閉著雙目,眉宇透露著滄桑無力:“去罷。”

短短兩日功夫,她鬢角又多了幾絲銀發。

茯苓上前:“夫人。”

沈氏當即睜開眼,自榻上坐起:“……如何了?”

茯苓搖搖頭,眉眼低垂著,自前夜沈鸞出事,她不知哭了多少回:“還是沒找著綠萼,但是有人、有人在河邊撿到了這個。”

她小心翼翼從懷中掏出一物,那是綠萼一直戴著的手釧。金碧輝煌的蝦須鐲,此時卻叫血汙澆透,看不出原先的模樣。

沈氏跌坐在榻上,手指顫抖,終還是沒伸手接過。

她揉著眉心,斟酌片刻,輕聲歎道:“讓他們多帶些人,沿河尋人。若再找不著……”

茯苓眼圈泛紅。

沈氏無可奈何:“若再找不著,就在河邊為她立座衣冠塚。屋裡的東西收拾收拾,待回京,給她家人送去。”

這是交待後事了。

茯苓紅著一雙眼睛,哭著道了聲:“是。”

“再有。”

手上握著迦南木珠,沈氏緩緩舒出一口氣,“長安如今身子弱,受不得大起大落,待她醒了,先彆告訴她這事。”

……

煙雨蒙蒙,雨水順著簷角滾落,沁涼衣襟。

李貴低垂著頭,伏跪在地,細細將這兩日查到的上報。

那被神女帶走的數百名女子,都在隔壁鎮上的豪紳家尋著。

李貴帶人衝進去的時候,那豪紳還壓著一女子,欲行那不軌之事,屋內十來名女子,寸縷不著,長發淩亂。

個個原先花容月貌,如今卻瘋瘋癲癲,神態抓狂。

都是每月十五,叫神女帶走的女子。

神女本就是無稽之談,天水鎮從無神女一說,有的隻是地主豪紳的變態嗜好。

每日總有橫屍從他家抬出,隨便扯一張席子裹著,丟在荒郊野外,任憑野狗野狼叼食。

可憐紅顏薄命,家裡人還當她是去做了神使,眉開眼笑,逢人就誇自家女兒有福氣,能被神女看上。

那豪紳家後院還關著百來個女子,有的還記得自己姓甚名誰,有的精神恍惚,早已分不清東南西北。

她們猶如喪家之犬,被關在柴房,每日隻能靠嗟來之食為生。有的不堪受辱,咬舌自儘,也有的為了活下去,咬緊牙關任憑那豪紳在自己身上取樂。

遍身傷痕斑斑,觸目驚心。

對麵酒樓的老板娘看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兒時,一口氣沒緩過去,直挺挺暈了過去。醒來後從廚房操起菜刀,欲要砍那豪紳的狗頭。

被李貴叫人攔下了。

天水鎮的知府也是知情人之一,官官相護,如今都叫裴晏關進地牢。

隔著一扇緙絲盤金紫檀插屏,沈鸞安安靜靜躺在榻上,手腕上的紅痕未消,青紫交加。

裴晏麵無表情,連著兩天兩夜守著人,裴晏雙眼猩紅,紅血絲密布。

聞得那豪紳還在地牢叫喚,裴晏輕笑一聲,冷眼看向跪在下首的李貴。

“你如今……倒是心慈許多。”

李貴額頭貼著地麵:“京城來信,這案移交大理寺,奴才怕那人熬不過去……”

“那又怎樣?”

食指抵著額角,裴晏偏頭,唇角勾起一分冷意。

他還記得自己將沈鸞從泥像抱出時,沈鸞渾身發冷,氣若遊絲。

單這點,就足以叫那豪紳死上上千回。

“我記得他家後院還養了六隻藏獒。”

那藏獒高大凶猛,是豪紳特意買來看家的,若有女子膽大包天敢逃走,立刻就會成為那藏獒的盤中餐。

後院柏樹下埋著的白骨,都是那藏獒的戰利品。

“餓個兩三天。”

裴晏輕輕轉動手中的青玉扳指,“再送那六個畜生和他們主人見麵。”

李貴猛地仰起頭。

那藏獒生性凶猛,若是饑腸轆轆,定會將人撕個粉碎。

李貴打了個寒戰。

話音甫落,裴晏頭也不回,抬腳進了暖閣。

隻留給李貴一個黛青彈墨遊麟紋雨花錦的背影。

李貴後知後覺,裴晏根本不在乎那豪紳的死活,他在乎,隻有暖閣美人榻上的那人。

細雨淅瀝,不時有雨水飄進屋子。

過去了兩日,沈鸞仍未醒,王大夫細細把脈,最後也隻搖搖頭:“許是他們先前曾給姑娘喂過丸藥,所以才遲遲未醒。”

也不知那藥從何而來,據說後院那些女子也被逼著吃了不少,她們如今的瘋癲,和那丸藥定然脫不開身。

手心的青玉扳指快要被自己捏碎,陰雨連綿,光影晦暗,裴晏一雙眼睛陰翳沉沉。

王大夫悄聲試探:“……公子?”

老人家悠悠歎口氣,這兩日看下來,他也知裴晏的身份不簡單,那客棧門口高懸的人頭燈籠,也曾嚇壞他。他不過是一介草民,不想沾惹是非。

然身為大夫,王大夫還是儘職儘責,輕聲道:”公子,老夫有一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裴晏抬眸。

王大夫輕聲:“你身上的傷口不能再拖著了,若是再這般隨心所欲,少不得傷筋動骨,日後必後患無窮。”

裴晏嗯一聲,麵色淡淡,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王大夫:“公子不憐惜身子,也該為姑娘考慮,若是下回再遇著這般凶險……”

話猶未了,王大夫立刻跪在地上,他這話,和詛咒沈鸞無差:“小的一時失言,還望公子莫放在心上。”

“起身罷,還有……”裴晏視線落在帳幔後的沈鸞臉上,光影柔和了他棱角分明的下頜。

裴晏終肯鬆口,讓王大夫為他換藥。

榻上帳幔層層疊疊,光影淩亂落在上方。

換了藥,傷口重新包紮,裴晏未聽王大夫所言,多休息才是正道。

他隻身倚在榻邊,屋裡沒有外人,那惱人的帳幔自然也叫他挽起。

茶香枕上沈鸞一張小臉素淨,不過巴掌大,孱弱慘白。

長睫低垂,一頭青絲鬆散籠在枕上。

窗外忽的一道驚雷滾落,昏迷中的沈鸞似乎也聽見了,柳眉輕輕蹙著。

檀口微張,沈鸞好似夢見了什麼,低聲呢喃。

春雨掩過了沈鸞低低的聲音,裴晏皺眉,傾身湊近。

大雨如注,銀白閃電橫空,光影直直從窗外照入,照亮半隅屋子。

沈鸞皺著眉,聲音細碎,一聲又一聲喚著……

裴晏垂首凝眉。

他想,若是沈鸞喚的是裴衡,他定然將人晃醒,好叫她睜眼瞧瞧,自己榻前是何人。

春雨綿綿,晦暗的天色找不到半點光亮。

終於,裴晏聽清沈鸞口中所言,她喊的是——

母親。

裴晏眸色漸沉,晦暗不明。

他不懂沈鸞對家人的執著,他也有母親,隻他的母親帶給裴晏的,隻有不堪和惡心。

少頃,裴晏直起身,一雙黑眸幽幽落在沈鸞臉上:“來人,叫沈氏過來……”

一語未了,裴晏倏地淡聲,“罷了。”

他低頭,骨節分明的長指握住沈鸞手腕,慢慢往上。

十指緊扣,分毫不離。

“沒有母親。”裴晏聲音極輕,黑眸沉沉,“隻有我。”

窗外煙雨朦朧,雨聲漸小。

榻上的沈鸞沒再嚶嚀,緊皺的雙眉舒展。

她沒再繼續尋母親了。

.

長安郡主歸老家途中險些遭遇不測,落入賊人之手。

皇帝大怒,命嚴查此案。

皇宮人心惶惶,陰雨籠罩在皇城上空。

養心殿內,一眾宮人齊齊跪在地上,不敢發出隻言片語,緘默不語。

皇帝高坐在上首,手中的書信是裴晏叫快馬加鞭送來的,那信上的墨跡還未乾透。

皇帝氣急攻心,揮袖灑落案幾上的筆墨紙硯:“混賬!居然還敢叫朕的長安……”

一想到信中所提及的女子的現狀,若非裴晏發現及時,沈鸞也有可能落入那賊人手中。

皇帝怒發衝冠,手背上青筋暴露。

若是長安遭遇不測,那他還有什麼顏麵去見……

皇後坐在下首,她柔聲,仙袂翩躚:“陛下息怒。”

“……朕怎麼可能息怒?”

皇帝不聽勸,怒氣自心中起,連皇後的麵色都不曾給。

宮人跪在地,瑟瑟發抖,深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皇後麵不改色,隻垂首斂眸。

忽然有人來道:“陛下,淨遠道人來了。”

皇帝臉上怒意漸消,眉宇間緩緩染上笑意:“快請進來。”

餘光瞥見下首的皇後,皇帝皺緊眉,擺手叫人回宮。

天陰沉沉的,秋月手執一把油紙傘,陪著皇後緩緩走入雨幕,她輕聲細語:“娘娘,這天冷路滑,還是坐步輦罷。”

“不必。”皇後唇角微彎,讓宮人遠遠跟著,身邊隻留秋月一人。

紅牆綠瓦,高高的宮牆佇立,舉目望去,隻有灰蒙蒙的天空。

皇後唇角勾起一抹笑:“秋月,你說他可笑不可笑,一個坑蒙拐騙的道人,居然也能深信不疑……”

秋月麵上一驚:“娘娘!”

她左右張望,深怕隔牆有耳。

皇帝近來越發迷信那淨遠道人的話,聽說還煉製了不少丹藥,隻為見那已逝之人一眼。

皇後輕嗤,染著蔻丹的指甲修長。她是不信那淨遠道人的胡言亂語,不過若是皇帝因丹藥駕崩,太子提前繼位,皇後倒是喜聞樂見。

她輕捏絲帕,眼底掠過幾分狠戾:“可惜了。”

可惜那泥像沒將沈鸞送出城,不然這會她名聲儘毀,性命攸關,哪裡有可能登上太子妃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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