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紅耳赤,雙頰滾燙得厲害,沈鸞拂開裴晏束縛自己的手,自己拿靶鏡瞧。
長案幾上的紫檀木矮櫃上有螺子黛和簪玉棒,沈鸞撚過螺子黛,細細為自己描眉。
靶鏡澄澈透亮,餘光瞥見裴晏望來的視線,沈鸞彆過眼,背對著裴晏。
馬車緩緩穿過大街小巷,終在岸邊停下。
月影橫波,鬆石綠花鳥雙繡軟簾掀開一隅,透出窗外的明亮月色。
沈鸞心滿意足收回靶鏡,雲堆珠髻,纖腰嫋嫋。麵若春杏,有道是鶯妒燕慚。
沈鸞眼睛彎彎,眉開眼笑。
未待往前邁開半步,倏然,眼前落下一層朦朧。
裴晏將一頂幃帽戴在了沈鸞投上。
長長幃帽擋住了沈鸞的花容月貌,沈鸞怒目而視:“……你作甚麼?”
裴晏慢條斯理:“你身子還未好,不可見風。”
“可是戴著幃帽……”
透過車窗,沈鸞意外瞧見鎮上的女子都戴著長長幃帽,密不透風,好似不肯輕易將真容見人。
沈鸞訕訕,難以置信,還以為是天水鎮的風俗。
殊不知是神女一事叫天水鎮的女子跌破膽,人人出門都戴著幃帽,方可安心。
入鄉隨俗,沈鸞撇撇嘴。
早知如此,她就不該出門前花了一個多時辰梳妝。
那一個多時辰裴晏還連著兩次畫壞她的眉毛,叫她隻能擦了再來一次。
長街上蕭條寂寥,鮮少有人走動。
樹影婆娑,蒼苔濃淡。
沈鸞踩著月色,意興闌珊。夜風簌簌,落葉翩翩,走了半日,竟見不到半個人影。
茶肆酒樓大門緊閉,半點市井煙火氣也見不到。
沈鸞訕訕垂下眼眸,若早知這般無趣,她還不如留在那彆院中,在廊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
長街空蕩蕩,隻有前方的杏林百草閣燭光明亮,不時有人提著藥包從百草閣走出。
也是一位女子,長長幃帽擋住她一整張臉。
倏然夜風拂過,不經意間拂開一角。
沈鸞無意抬眼望去,登時立在原地。
那張臉……竟和自己有五六分相似。
沈鸞定睛欲細瞧,幃帽落下,那女子行色匆匆,扶著一男子的手臂登上馬車,揚長而去。
楊柳垂金,刹那之際,沈鸞竟分不清是自己眼花與否。
“卿卿。”耳旁低低落下裴晏的聲音,“怎麼不走了?”
沈鸞轉首望他,斟酌許久,終沒將剛才所見道出。
長指指向適才婦人離開的方向,沈鸞半仰起頭:“那邊是什麼?”
……
天河兩岸,楊柳依依,弱柳扶風。
耳邊隱約有啜泣聲響起。
沈鸞方才不過是想碰碰,看能否再見著那婦人。
不想行至河邊,映入眼簾的,卻是滿江的河燈。
天河波光粼粼,河麵上漣漪四起,滿江的河燈,熙熙攘攘,亮如白晝。
沈鸞瞠目結舌,下意識側目,朝裴晏望去。
她低聲問道:“他們是……在祈願嗎?”
裴晏頷首。
這幾日,天河陸陸續續有百姓前來,都是之前家中有孩子叫神女帶了去的人家。
有的能在那豪紳地主後院尋著自家女兒,有的卻隻能找到一具白骨。
白發人送黑發人,十月懷胎的孩子屍骨無存,做母親的彆無他法,隻能在天河邊上放河燈,祈求女兒來世平安喜樂。
也有的,將心裡話都寫在河燈上,希望那燈能飄至女兒身邊。
岸邊嗚咽聲不絕於耳,一婦人白發蒼蒼,鬢角銀白,瞧見沈鸞,隻當她也是來為家人祈願的。
“好孩子,你也是來祈願的嗎?”
一番問詢,沈鸞才知老人家的孫女不在人世,她今日來,一是為孫女祈願,二來,她年逾古稀,彆的活乾不了,隻能做些河燈售賣。
那一簍筐的河燈,還剩十來盞。
“姑娘若要,隻需十文銅錢。我身子撐不住,想著早點回家。”
沈鸞不假思索,從裴晏身上的荷包掏出十兩銀子:“這個給您,我都要了。”
老人家再三推辭,最後還是收下了。
沈鸞臨走時,身後還傳來老人一連串的道謝之語。十來盞河燈,沈鸞拿竹籃提著,轉而撞上裴晏揶揄視線。
沈鸞皺眉:“……你笑什麼?”
裴晏揚眉:“你方才,用的是我的銀子。”
且還是當著他的麵,明目張膽在他懷裡掏出的。
不過是十兩銀子,裴晏居然如此小氣。
沈鸞難以相信:“你不是我夫君嗎,怎會連十兩銀子都不肯給我?”
裴晏眼中笑意漸濃,明知故問:“……我是你什麼?”
“夫君。”沈鸞惱羞成怒,脫口而出,“還說我是你的……”
紅暈悄悄爬上耳尖,沈鸞後知後覺,自己剛剛喊了什麼。
她雙唇緊抿,再不肯道出隻言片語。
背對著裴晏站著。
雙頰滾燙,夜風也吹不散她臉上的緋色。
還好有幃帽擋著,不叫裴晏看出她的窘態。
夜已深,銀鉤垂落在天際。
岸邊啜泣聲漸止,隻餘三三兩兩的人,掩麵而泣。
不舍得和逝去之人分開。
沈鸞尋了一塊僻靜地,輕輕將河燈放入河中。
她目前彆無所求,隻願早日恢複記憶,能記起自己的家人。
轉而望向裴晏,他一身玄色長袍隱在夜色中,黑眸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什麼。
“裴晏。”沈鸞輕聲喚他,“你不祈願嗎?”
那十來盞河燈都叫沈鸞寫了願望,她特意留了一盞。
河水潺潺,波光瀲灩。
沈鸞半蹲在岸邊,仰頭望著玄色男子。
一高一低,黑影沒入潺潺流水中。
裴晏淡聲,黑眸深沉望向沈鸞:“不了。”
他如今所求,不過沈鸞一人。
沈鸞低垂眉眼:“那好罷。”
餘下的河燈,都叫她輕放在天水河中。
燭光晃動,河燈漸行漸遠,緩緩消失在視野之中。
蹲得久了,起身雙腳發麻,沈鸞往後趔趄,險些跌入裴晏懷中。
幸而她眼疾手快,扶住身側的一株楊柳。
垂柳依依,迎風而動。
裴晏目光陰冷,想著今夜叫人將河邊的楊柳都砍下,省得看著礙眼。
倏地,耳邊傳來沈鸞難為情的一聲:“裴晏。”
順著聲音望去,沈鸞一雙柳眉輕蹙,愁眉苦臉,“你可以……叫車夫過來嗎?”
她的雙色緞孔雀線珠水漾紅鳳翼緞鞋雖然美麗,卻實在是不合腳。
鬆鬆垮垮的,先前還能忍著,這會子走兩步就掉下。
沈鸞無可奈何,隻能向裴晏求助。
眼中的陰鷙逐漸褪去,裴晏背過身,聲音懶懶:“這處馬車行不來。”
沈鸞愁容滿麵:“那怎麼辦,我總不能……”
“上來罷。”
裴晏掀袍,高大身影在沈鸞身前蹲下,他穩穩當當將沈鸞背在身後。
月光如影隨形,朦朧夜色氤氳,沈鸞雙手環住裴晏的脖頸,慶幸自己今日出門戴了幃帽,路上無人認出自己。
她埋頭在裴晏頸間,隱約有細細檀香飄來,是衣衫上沾帶的香氣。
睡意籠罩,沈鸞迷迷糊糊閉著眼睛,倏然想起先前偶遇的那婦人。
她自百草閣走過,聽見那掌櫃哀歎,說那婦人買了許多止血的藥物,又說那婦人救治的病人重傷在身,也不知能不能熬過這個春日。
睡眼惺忪,沈鸞秋眸微闔。
若自己真的沒眼花,那婦人真和自己有五六分相像……
“裴晏。”
沈鸞伸出一根手指,戳戳裴晏的後背,“你有沒有什麼事瞞著我?”
困意襲來,眼皮沉沉,沈鸞懶懶打了個哈欠,伏在裴晏肩頭,似半睡半醒。
她小聲嘀咕,“你……不許騙我。”
行在夜色中的腳步忽頓,裴晏側目望去,層層青紗擋著,他瞧不見沈鸞一雙眼睛,隻依稀看見沈鸞的輪廓。
裴晏聲音低沉:“若騙了你,就怎樣?”
“你若騙了我……”
夜色幽深,長長拉伸了兩人的影子。
沈鸞聲音極輕極輕,融落在夜色之下。
“那我就……不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