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存的,都是逝去女子的遺物。死者為大,除父母兄弟姊妹外,其他人都不得入內。
阮芸的姐姐不在名冊上,自然不得入內。
雨淅淅瀝瀝下著,蒼苔濃淡。
雙膝跪地,阮芸伏跪在地,額頭貼著地麵,不肯起身。
裴晏目不斜視,自阮芸身側走過。
縣令額角冒著薄汗,連聲道歉:“是下官的不是,叫人驚擾了主子。”
縣令撐著油紙傘,大傘撐在裴晏頭頂,縣令通身澆了個透。
他渾然不覺,隻道:“這女子許是魔怔了,找了她姐姐十八年……”
裴晏忽的駐足,側目,視線懶洋洋在那女子背影上拂過。
縣令陡然肩膀僵住,看看阮芸,又看看裴晏。他小心打量裴晏的臉色,可惜裴晏那雙眼睛靜默如晦,似山穀幽幽青鬆,從容淡雅,不可侵犯。
……魔怔。
很久之前,也有人用同樣的詞語形容裴晏。
彼時他在尋沈鸞,茫茫人海,但凡有人看見相像之人,裴晏總會不遠萬裡飛奔過去。
雖然次次撲了個空。
他至死也未曾再見過沈鸞一眼。
青玉扳指緊扣在手心,裴晏目光忽沉,隻一個眼神,李貴當即心領神會,朝女子走去。
縣令愕然瞪大眼。
他是親眼見過裴晏在地牢中如何折磨犯人的,不想他會因為一個女子網開一麵。
裴晏沒管身後人,他走得極快,眼中陰鷙冷冽。
他又想起了前世,想起了前世和沈鸞的陰差陽錯……
鬆石綠花鳥彩繡軟簾掀開,裴晏瞳孔緊縮。
雨絲飄渺,落入車內。
沈鸞一身楊妃色彩繡織雨錦春衫,簪花戴金,杏眸輕闔,懶懶倚在車壁上。
春困秋乏,顯然是睡了過去。
春衫輕薄,少女曲線玲瓏有致。纖細白皙脖頸往下,那隱在陰影中的春色……
裴晏目光暗沉,手指鬆開,步入車內。
薄薄軟簾落下,阮芸目瞪口呆望著那漸行漸遠的馬車,她本是為謝裴晏而來,不想無意間會撞見裴晏車上還有一人。
那個人……
阮芸緊緊攥著丈夫的衣袂:“你看見了嗎,那是姐姐,是姐姐!”
丈夫慢了一步,隻來得及瞥見那鬆開的車簾,雖隻一瞟,他也知那馬車坐的是位年輕女子。
他輕輕歎口氣,攬過妻子的香肩,輕聲寬慰:“芸娘,若你姐姐在,也不該是十多歲的小姑娘。”
一語驚醒夢中人。
阮芸怔忪片刻,她唇角挽起幾分苦澀:“果真是我看錯了。”
丈夫拍拍她後背:“那位大人準了你進去,快去罷。”
阮芸抬眸,視線追隨著那華蓋香車,直至消失不見。
朱輪華蓋香車上。
馬車骨碌碌滾過,往前行了一裡路,沈鸞悠悠睜開眼。
入目所及,是昏暗無光的車子,雨聲漸漸,自窗外拂過。
倏然瞧見自己對麵坐了一人,沈鸞乍然一驚:“你怎麼在這?”
光影綽約,悄無聲息落在裴晏眼角。
喉結滾動,裴晏低聲一笑,漫不經心朝沈鸞望去一眼。
沈鸞方發現,不該出現在華蓋香車上的人是自己。
鴉青色長袍疊著光影,裴晏目光淡淡:“……怎麼過來了?”
若說是自己瞧見下雨,眼巴巴來送傘,未免不夠矜持。
沈鸞拉開案幾上的矮櫃,從中掏出一枚杏花糖:“我在路上瞧見一老爺爺在賣這個,覺得你會喜歡,所以……”
話猶未了,沈鸞耳尖爬上紅暈,恨不得當場咬舌。
這個借口,好似比之前的沒好上多少,反而還……更爛了。
沈鸞自暴自棄,拆開糖紙往自己嘴裡塞,杏花糖香甜,唇間裹挾著淡淡的花香。
裴晏緩慢抬眸:“……甜嗎?”
沈鸞不假思索點點頭:“自然,可惜我隻買了一小包……”
裴晏淡聲:“我嘗嘗。”
他聲音從容不迫,似乎隻是在道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那雙墨色眸子蘊著淺淺笑意,不偏不倚落在沈鸞唇上。
紅暈在脖頸上蔓延,沈鸞紅著臉:“我……”
裴晏輕聲:“不是說特地帶給我的?”
一語未了,坐在對麵的沈鸞忽然撲進自己懷中。
紅唇在裴晏唇上輕輕掠過,唇齒裹挾杏花香,似蜻蜓點水,稍縱即逝。
倉促,迷離。
裴晏眼中怔愣,似乎未曾想到沈鸞會有此動作:“你……”
大手撫在沈鸞白皙脖頸,輕輕用了點力,怔忪自眼中褪去,隨之湧上的是淺淺揶揄。
對上裴晏一雙似笑非笑的一雙眼睛,沈鸞後知後覺,自己方才……是會錯了意。
耳邊落下喑啞低沉的一聲笑,裴晏一手摟著沈鸞細腰,將其抱上雙膝。
他啞然失笑:“原來卿卿想的是這個。”
沈鸞矢口否認:“我沒有……”
聲音戛然而止,最後隻剩下輕輕淺淺的一聲低吟。
馬車悠悠在長街穿過,車窗外雨聲嘈嘈切切,伴隨著馬鳴聲,路人低語聲。
雨幕籠罩在周遭,一簾之隔,就是車夫。
粉色漫上沈鸞脖頸,她低低嗚咽著,又怕聲音叫人聽見,驚恐攥緊裴晏的衣襟。
杏花糖……原來是這麼甜的嗎?
沈鸞暈乎乎想著。
唇間花香彌漫,裴晏寬厚的手掌抵在沈鸞腰間,他身上慣有的檀香氣息,層層將沈鸞籠在其中。
那顆杏花糖終於消失在唇齒間。
雙腿無力,若非裴晏扶著自己,沈鸞定然摔下。
眼角緋紅猶存,一雙杏眸水汽氤氳,暗藏的繾綣旖旎顯而易見。
裴晏喉結輕輕一滾,隻覺喉間乾澀。
有前車之鑒在先,沈鸞再不敢耽擱,一溜煙自裴晏膝上跑開,挑了一個離他遠遠的位置坐著。
巴掌大的一張小臉抵著車壁,一言不發。
通紅的耳尖落入裴晏一雙眸子。
他輕聲一笑,落在沈鸞耳中,和促狹無異。
車夫不知馬車上發生何事,興至那杏花糖攤販前,拉緊韁繩,手指輕叩車壁,提醒沈鸞到了。
那糖紙還攥在自己手心,雙頰紅暈未消,沈鸞如今再也不想瞧見這杏花糖了。
“卿卿想去嗎,不想的話……”
那笑聲低啞,總叫沈鸞憶起剛才之事。
沈鸞毫不猶豫掀開車簾:“我去。”
那老人家就在馬車邊上,沈鸞轉身,視線輕飄飄在裴晏唇上掠過。
適才她怕溢出聲,裴晏又對她的掙紮不管不顧。
情急之下,沈鸞咬了他一口。
裴晏唇角破了一個小口子,若不細看,定然瞧不出一樣。
可惜沈鸞做賊心虛,她側目,狠狠剜裴晏一眼,警告:“你不許跟上來。”
候在車旁的車夫唬了一跳,他還未曾見過有人這般膽大包天,敢嗬斥裴晏。
須臾,又聽沈鸞低低補上一句,“你在車上等我便好。”
車內遙遙傳出一記笑,隱約辨出裴晏的聲音:“好。”
……
下著雨,青石板路濕漉難行。
茯苓懷裡抱著藥包,漫無目的垂首走著。
良久,方發現自己又兜回原地。
她唇角一勾,暗罵自己一聲糊塗。
抬首,百草閣就在不遠方。
再往前……
茯苓瞳孔一緊。
手中的油紙傘自手心滾落,她快步朝對街飛奔而去。
那是……沈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