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鸞也不想沾染京中是非,平白無故害了阮芸一家。
她挽唇,不知是在回複阮芸,還是在自言自語:“……那些事,我早忘了的。”
馬車緩緩在喬府門口停下,一眾奴仆手持羊角燈,垂手侍立在喬府前。
黃昏滿地,長街寂靜,忽而聞得隔壁傳來一聲驚呼,緊接著是秦老爺中氣十足的聲音。
“逆子!那是你娘親手給我做的桃花酪,誰叫你都吃了!”
雞飛狗跳,吵鬨不斷。
秦老爺怒氣衝衝,揮著木棍將秦鈺轟出家門,吩咐家丁:“今夜誰也不肯給他飯吃!”
哐當一聲,秦府大門緊閉,隻有一左一右兩頭石獅子作伴。
秦鈺拍打府門:“爹,不讓我吃飯你趕我出門做什麼,我今夜……”
餘光瞥見台階下沈鸞一行人,秦鈺清清嗓子,重束衣冠,言笑晏晏猶如翩翩公子。
“讓阮夫人和沈姑娘見笑了。”他眉眼堆笑,拱手作揖,“今夜可否叨擾府上一晚,秦鈺所求不多,一碗米飯足矣。”
……
落日餘暉,黃昏散儘。
蓬萊殿靜悄無人耳語,崇閣巍峨,一眾宮人身著華服,低垂著頭,雙手捧著漆木茶盤。自廊簷下穿過。
忽而瞥見園中那幾株紅梅,又覺心生詫異。
去歲裴晏命人砍去蓬萊殿中的紅梅,眾人隻當他是對已逝世的長安郡主不滿。
然沒想到砍去紅梅後,裴晏又從彆處移來紅梅,命重新種下。
裴晏從不在養心殿留宿,隻日夜踏足蓬萊殿。新帝殘暴無情,就連先前服侍裴晏的李貴,也因做錯事被打斷一條腿,從此宮中再無人見過他的身影。
落日西斜,餘暉灑落在廊簷下。
紅日映照在裴晏眼中,恍惚之際,他好像又回到了去歲那日。
他想著沈鸞還在彆院等著自己,想著自己出門前,沈鸞含情脈脈的那一聲“待你回來,我們就成親”。
手裡握著沈鸞那四不像的木雕,裴晏唇角難得浮現一點笑意。
快馬揚鞭,馬不停蹄。
落日溶金,迎接自己的,卻是天安寺被焚的消息。
而沈鸞,亦在那場火海中喪生。
滿地狼藉,天安寺幾乎被燒得精光,山門的牌匾搖搖欲墜,布滿塵埃和灰燼。
裴晏站在廢墟前,雙目平靜無波:“夫人呢?”
他低聲,又問了一遍,“……夫人呢?”
李貴雙膝跪地,額頭貼著地麵:“主子……”
裴晏等不及,大步流星走向李貴,一手提起李貴的衣襟,他猩紅著雙目,一字一頓。
“夫人呢?”
領口勒得李貴喘不過氣,臉上泛紅,隻餘雙手在空中晃動。
李貴吐字艱難:“是、是奴才的主意,主子若是要怪……”
哐當一聲,李貴被裴晏狠狠摔在地上,他俯身,手指扼住李貴的喉嚨,指尖泛白,可見力道之大。
他留了暗衛在彆院,李貴擔心裴晏在島上孤立無援,自作主張將暗衛調走一半。
氣息漸弱,李貴喉嚨發緊,幾乎發不出聲響:“奴、奴才……”
裴晏加重手上力道,又狠狠將人往地上摔去。
越過李貴,裴晏直往沈鸞最後所在的偏房走去。
那偏房早就被火燒得一乾二淨,灰塵漫天。
裴晏站在廢墟上,眼前晃過的,是出門前沈鸞那張笑臉。
她說,會等自己回來的。
她說,待他回來,他們就成親。
手指扒出了血,裴晏跪在地上,他不厭其煩,一遍遍翻找廢墟下的殘物。
有時是斷臂,有時是燒得不成形的頭顱。
不是不是,都不是沈鸞。
裴晏活在微弱希望中,他怕尋不著沈鸞,又怕尋著了,對方隻剩下一堆灰燼。
在天安寺搜了五天五夜,裴晏不眠不休,一雙眼睛紅得嚇人。
擺在他眼前的,卻是六十隻斷臂,九十六隻腳,還有些看不出人形的組織。血肉模糊,觸目驚心。
有的人運氣好,還能剩下一根斷指,而有的人,卻是屍骨無存。
耳邊哭嚎聲不絕於耳,喪失親人的家人哀痛,放聲大哭。
有母親摟著兒子的斷腳,哭瞎了一雙眼睛。
裴晏站在廢墟前,雙目空洞,他看不見其他,聽不見其他,隻記得沈鸞最後看自己的那一眼,隻記得對方還在等自己歸家。
彆院幾乎被裴晏翻了個底朝天,裴晏仍不知足,又下令將整個天水鎮掘地三尺。
沒有,還是沒有。
半點沈鸞的蹤跡也尋不到。
裴晏手上,隻剩沈鸞留下的一個四不像的木雕。
紅霞漫天,恰如那一日天安寺熊熊燃燒的大火,也似那一日宮變。
皇帝深信道人所言,殘害皇後。太子一怒之下,起兵造反,而後又被金吾軍鎮壓。
太子裴衡自焚於東宮,六皇子裴煜不見蹤影,下落不明。
皇帝自以為真龍在身,有真龍庇護。
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裴晏率兵進宮,鐵足踏遍皇城。
他殺紅了眼。
落日墜入西山,裴晏手持利劍,他逆著光,站在乾清宮前。
皇帝的身子早就叫丹藥掏空,隻剩一副軀殼,他雙目滄桑無力,手指遙遙指著裴晏。
曾經的天子,此時卻如市井潑婦,對著裴晏破口大罵:“逆子!逆子!來人!快來人護駕!”
空蕩蕩的乾清宮無人回應,隻有遠處鐘樓傳來的重重鐘響。
往日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終於認清自己深陷絕望之中,他跪在地上。
“晏兒,父皇對不住你,也對不住你母親,你去拿紙筆來,朕馬上傳位給你,隻要你放過父皇一條命……”
鮮血噴濺,落了裴晏一身。
他麵無表情,隻靜靜看著身著龍袍的皇帝,在自己眼前緩緩倒下。
雙目圓睜。
死不瞑目。
餘暉緩緩消失在皇城前,整個皇宮猶如屍海,遍屍滿地,屍骸無數。
裴晏提著利劍,跨過屍海,一步步登上那象征著九五至尊的龍椅。
他聽著外麵自己所帶精兵的振臂高呼,聽著他們擁護自己上位,聽著那一聲聲“萬歲萬歲萬萬歲”。
得償所願,登基稱帝,他該高興的。
他本該高興的。
然而裴晏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萬人俯首稱臣,伏跪在地。
裴晏高高坐在龍椅上。
他再也……等不到沈鸞了。
……
窗外一聲鶯啼鳴起,裴晏驚覺從回憶中抽身。
目光所及,是蓬萊殿的一草一木。
裴晏手心攥著的,還是那一塊沈鸞留下的木雕。
“裴晏,待你回來,我們就成親。”沈鸞的笑聲猶如在耳邊,恍若昨日。
裴晏低低笑一聲,聲音乾啞:“騙子。”
舉目望去,滿宮蕭寂,裴晏一時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前世沈鸞自望月樓墜下,自己魂不守舍、行屍走肉的日子。
“騙子。”
沈鸞又一次丟下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