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喬府上下燈火通明, 亮如白晝。
裴晏遭遇刺殺,客棧那一處自然住不得人,阮芸做主, 將沈鸞一行人都接到喬府。
廊簷下懸著的象牙雕雲鶴紋海棠式燈籠光影悠悠,一眾奴仆捧著沐盆,自裴晏房中走出。
人影憧憧,步履匆忙。
隔著一扇緙絲盤金屏風, 沈鸞雙目怔怔, 一手抵著頭, 六角斑竹梳背椅上的身影嬌小孱弱。
目光落在那一扇屏風上,久久未曾離開。
阮芸扶著侍女的手, 款步提裙,緩緩步入暖閣。
雖已入了夏,然更深露重,且沈鸞已在暖閣坐了一天一夜, 顆粒未進。
阮芸輕輕歎口氣, 踱步至沈鸞身邊:“阿鸞。”
柔軟親和的手指輕輕撫過沈鸞眼角, 阮芸擁著人入懷, 在她肩上安撫拍拍:“先回房歇歇,好嗎?”
沈鸞心不在焉搖搖頭,抿唇不語。
阮芸無奈歎氣,朝身後跟著的侍女使使眼色,叫人端來一小碗白玉粥。
阮芸親自捧起小粥, 送至沈鸞唇邊:“這是姨母剛剛煮的, 阿鸞嘗嘗可還好?”
怔忪的麵色終於有了一絲裂痕。
沈鸞喃喃轉過頭,那雙澄澈空明的眼睛不再透著歡快愉悅,宛如一潭死水, 平靜無波。
聞得阮芸的聲音,沈鸞也是訥訥張了張唇,傀儡一樣,任由阮芸一勺接著一勺,往自己嘴中送吃食。
味同嚼蠟,食不下咽。
青瓷小碗尚未見底,倏爾,喉嚨一陣惡心翻湧而起。
沈鸞捏著絲帕,緊攏的雙眉透著不適痛苦,似痛不欲生。
阮芸唬了一跳,趕忙將小碗遞給侍女,扶著沈鸞肩頭溫聲安慰,滿臉的焦急不安。
“阿鸞,如何了?”
沈鸞搖搖頭,強撐起幾分笑意。
燭光搖曳,光影躍上她眉眼,沈鸞聲音極輕極輕:“我沒事的,姨母。”
唇角的笑意稍縱即逝,沈鸞低低垂下眉眼。
阮芸心有所感,知曉沈鸞定是掛念那屏風後的人,她柔聲:“陛下福澤深厚,定會平安無事的。且洪太醫不是請來老神醫嗎?有他師徒二人在,定能轉危為安……”
一語未了,摟著沈鸞的衣袂泅濕一片,滾滾淚珠自沈鸞眼角滑落。
她記得那箭矢穿過裴晏骨肉的聲音,記得裴晏皺眉,受傷後落在頭頂的那聲悶哼。
那箭矢射中的,本該是自己。
滿天晚霞籠罩,數不清的箭矢朝沈鸞一行人飛奔而來。
鋒利的箭矢鏗鏘有力,如暴雨敲擊,重重砸向馬車。
裴晏護著沈鸞滾向馬車下的暗格,衣袖揮落,瞬間門揮開數十支利箭。
“彆看。”裴晏低沉聲音落下,溫熱手心貼在沈鸞眼睛上。
再然後,是利劍出鞘的聲音。
裴晏掀簾躍下馬車。
血光衝天,沈鸞隻能聽見馬車外一聲又一聲的血濺,聽見車外的刀光劍影。
耳邊刀光陣陣,光影晦暗不明。
驀地,手邊忽的觸到一小小的木塊。
光滑圓潤的木塊攥在手心,沈鸞借著窗外光影打量,終看清自己手中是何物。
那是自己失憶時,學了一半的木雕。
彼時春日無限,雲影橫波。
她一身海棠紅寶相花紋緙絲春衫,輕倚在裴晏身側,看著對方手執匕首,一點點雕刻手中的美人。
那木雕美人自是照著沈鸞雕刻的。
可惜沈鸞並不擅長木雕,學了那麼些天,連皮毛也學不會,隻雕了一個四不像。
她萬萬沒想到,那早就被自己拋在腦後的四不像,會在裴晏手中留了這麼久。
往事曆曆在目,沈鸞雙目垂淚,倚在阮芸肩上。
“姨母,若是他真的醒不來……”
洪太醫雖沒明說,然已經過去一天一夜,且對方緊皺的雙眉如何也騙不了人。
阮芸捧著沈鸞雙頰,拿著絲帕輕輕為她拭去淚珠:“彆多想,不會有事的。”
若非裴晏,那躺在榻上的人就該是沈鸞。阮芸對裴晏再不滿,也不會在此時發作,隻叫人好生照顧著。
暖閣裡裡外外站著金吾軍,沈鸞好說歹說,終將阮芸勸回房。
“姨母放心,再過半刻鐘,他若是還不醒,我就先回房歇息。”
沈鸞輕聲哄著阮芸,終還是陽奉陰違,守了裴晏一整夜。
霧靄沉沉,長夜漫漫。
茯苓和綠萼一左一右,垂手侍立在沈鸞兩側。
忽而見一人匆忙從院中走來,卻是一身青灰長袍的鄭平。
穿過影壁,鄭平躬身朝沈鸞行過一禮。
沈鸞狐疑抬眸:“鄭公公跟著陛下多久了?”
鄭平如實告知:“奴才本是在皇家園林伺候花草的,後來因蓬萊殿的紅梅遲遲未開……”
久未聽見的宮殿,沈鸞忽覺陌生。她垂首斂眸,難以想象裴晏竟會因為這種小事留鄭平在身邊伺候。
她雙眉漸攏:“那……李貴呢?”
她記得先前跟在裴晏身邊的,一直是李貴。前世登基後,也是李貴服侍的裴晏。
鄭平一時語塞,須臾方道:“李貴公公做錯了事,被主子、被主子……”
他望著沈鸞欲言又止。
沈鸞心領神會:“……和我有關?”
鄭平拱手。
天安寺一事,若不是李貴自作主張,撤去沈鸞一半的暗衛,沈鸞也不會在火海中孤立無援。那事之後,裴晏大發雷霆,從此宮中也無人知曉李貴的去向。
鄭平抬頭,悄悄望沈鸞一眼。斟酌再三,終還是大著膽子:“陛下心裡一直記掛著姑娘,若非如此,前日也不會遇上那些人……”
沈鸞乍然一驚:“那些刺客和我有關?”
鄭平垂首:“陛下這些日子一直想為沈將軍正名。”
沈廖嶽堂堂一國將領,被無名小卒冒名頂替十餘年。沈府當年那場大火死傷無數,裴晏重翻舊案,自然得罪不少人。
且這事,還和先帝扯上關係。
弑父殺君,裴晏身上背負的罪名本就不少,再因這事……
鄭平識趣低眉,垂手不語。
萬籟俱寂,院中竹影婆娑。
天將將明朗的時候,沈鸞倚在梳背椅上,昏昏欲睡。
倏然,聞得耳邊一陣竊竊私語。
那聲音由遠及近,似從院外傳來。
沈鸞掙紮著睜開眼,朦朦朧朧,隻見洪太醫拱手站在影壁前,滿臉的疲憊不堪。
沈鸞乍然驚醒,欲上前問裴晏的病情。
驀地,聽見洪太醫一聲長歎:“……隻日後,恐怕子嗣艱難……”
雙足頓在原地,沈鸞趕忙閉上眼睛,再不敢往院外望去半眼。
案幾上設爐瓶三事,官窯美人瓶上是新鮮采摘的花卉,空中暗香疏影,花香撲鼻。
耳邊斷斷續續,傳來洪太醫和老神醫的交談。
“畢竟是傷了身子……”
“……日後定好生調理。”
“這事徒兒自然曉得,斷不會為外人道。”
二人漸行漸遠,眨眼間門,洪太醫師徒二人已消失在院中。
沈鸞茫然睜開眼,左右環視,幸而屋中並無他人在。
若是叫人知曉裴晏傷了那一處,日後子嗣還艱難……
雙頰泛起紅暈,沈鸞再不敢多想,伸手端起案幾上的郎窯紅釉杯,一飲而儘。
恰逢綠萼款步提裙進屋,瞧見這一幕,唬了一跳,趕忙將那茶杯從沈鸞手中奪走。
“這水早冷了,姑娘怎可喝這種。”
又急急倒上一杯滾滾熱茶,遞到沈鸞唇邊,“姑娘。”
沈鸞接過,一杯濃茶滾燙,衝散眉宇間門的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