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一無二。
很難說尤利西斯在聽到這個詞時的感受。
他心底那不知什麼時候已然破土發育的綠芽隱隱又向上竄了一竄,伸展出更加生機勃勃的柔軟葉片。
他不是第一次被告知自己的“獨特性”了,可每一次,他都會感到滿足與欣慰。
或許因為之前他總認為自己“無足輕重”,所以現在的尤利西斯格外喜歡被在意的感覺,眷戀著被承認“重要”的感覺。
他在燃著壁爐的溫暖書房中,聽著火焰細微的劈啪聲,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慢慢綻開笑。
不再是那種溫和靦腆的禮貌性微笑,而是彎著眼睛,露著牙齒,笑得歡快又肆意。
“謝謝你,查爾斯,”尤利西斯用言語鄭重地道謝,“我很高興,真的。”
他說: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我的情況到底因為什麼。現在隻能做些推斷。”
尤利西斯開始說話了,查爾斯便禮貌地不再“讀心”。他更喜歡用“談心”來替代。
他聽著尤利西斯的猜測:
“從我有意識開始,係統就存在了。我不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但我覺得……我大約失去了一些與它有關的記憶。”
青年垂眸,他攤開手掌,翻看著掌心,手背。
這是一雙雖然修長好看,卻不算養護精致的手。
尤利西斯沒過過多少嬌生慣養的日子。他的膚色蒼白,手上的肌膚顏色也差不多,還留有從前受傷的疤痕。這些疤從他第一次任務開始就在累積,一直到現在:指腹上有他跟著克拉克裝飾聖誕樹的時候不小心被木刺戳到留下的白點,關節處也有他跟盧瑟搏擊訓練時磨破的擦傷。
怎麼看,皮膚紋路也好,肢體器官也好,都百分百屬於人類。
可是。
在來到澤維爾少年天才學院的之前,尤利西斯已經大概掌握了新的能力運轉方式。
視野中的手掌一點點變得朦朧,近乎透明。心隨意動,那點開始模糊的影子又重新凝實,怎麼看都是貨真價實的肉·體,剛剛的虛幻如同錯覺。
可那不是錯覺。
尤利西斯·萊茵的人生起始於斯莫維爾小鎮的農田,起始於肯特家的善良,起始於他張開的五根手指。
他不知道那時候的自己是不是真的“五歲”,也不知道從前的自己到底是“什麼”。
他忍不住去想那些零碎的夢境,那些數據,那些符號,還有,由它們構建的自己。
從前的尤利西斯可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人類”的身份,他現在竟然忍不住往這個方向猜測。
係統是隻寄生在他身上的蜱蟲,它根本沒有自己誇耀的能力,它隻會惡臭地潛伏,然後搶占功績。
那麼——從一開始,尤利西斯每一段人生,都是真正的自己。
所以每一次不同時間段的不同身份不同人生,會有一樣的臉,一樣的身體。
係統竟然還敢說尤利西斯的“重生”是花費它大力氣才成功的。
力氣花在哪裡?
努力篩選出布蘭迪·萊茵那樣的人渣當做“禮物”?
還是費儘心思獲取可能會造成傷亡的事件,再刺激尤利西斯去死?
它在告訴尤利西斯“你不會真正死去,反正還會蘇醒”的時候,在想什麼?
在告訴尤利西斯“隻要彆人去死尤利西斯自己就能活”的時候,想的又是什麼?
是希望尤利西斯真正徹底地死去,最好不要再醒來;還是希望尤利西斯曾經堅守的關於“生命”的信念被打碎,重新塑造出一個尤利西斯都認不出的自己?
可它也隻能想想了。
隻要發現端倪,再認真回憶,過往的那些片段便鮮明得緊。
係統根本掌握不了尤利西斯的生死。
它隻是比較了解尤利西斯,比尚且懵懂的尤利西斯自己還要了解。
它知道尤利西斯自私,卻不夠自私;堅強,又沒那麼堅強。
它一直在憑借自己對尤利西斯的認知進行攻擊。
它將所有不好的結果都堆在尤利西斯頭上,將所有的錯誤都歸咎於尤利西斯的存在。它給他希望,又殘忍地打碎;它強調自己的能力,同時貶低著尤利西斯的價值。它不斷地否認著尤利西斯,不斷地玩弄話術……追根究底,它在試圖讓尤利西斯選擇主動放棄自己的人生。
係統是了解尤利西斯的,可它又那麼高高在上,固執地堅守著自己淺薄的認知,以為這樣就能將尤利西斯打敗。
從始至終,係統嘴裡可能隻有一句話是真實的:
【快消失吧,尤利西斯,你消失了——對我好。】
係統所作的便是想要達成這個目的。
可是尤利西斯沒有就此倒下。
或許這在它的預料之外,尤利西斯並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相反,他很能堅持,堅持得超出係統的預期。所以……它改變了話術。
尤利西斯對於“過去”一無所知,知道的一些信息橋段還是係統不經意間灌輸給他的——尤利西斯承認他確實很容易被誤導——他來到這個世界,在斯莫維爾撞見克拉克的時候他甚至連常識都沒有,他更不記得係統是什麼東西,是係統自己冒出來的。
它冷眼旁觀尤利西斯度過了那麼溫馨快樂的兩年,看著尤利西斯從一無所知到被塑造出成型的三觀,再“啪”地跳出來,熱衷於看到尤利西斯痛苦的模樣。
它成功“殺死”了尤利西斯第一次。
可是尤利西斯沒有“死”。
這很正常。
尤利西斯不是人類,甚至不是生命,係統也沒想著一次就能夠殺掉他。畢竟它都告訴過尤利西斯“你死不掉,你會再次醒來”。
可係統還是很不開心。
所以它在它的能力範圍內,精挑細選,為惹它厭煩的尤利西斯選擇了蘇醒的身份和地點。
再然後,是一次又一次。
係統可能對尤利西斯的表現不太滿意,或許是尤利西斯沒能按照它的預期走下去,所以它很快拋出了新的誘餌。
“自由”與“移形換影”。
尤利西斯順著這條線在向下走。
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能明白係統的意圖和行為,諷刺又好笑。
他闔了闔眼,複又睜開。
查爾斯還坐在那兒,安靜地注視著,陪伴著他。
尤利西斯開始波動的情緒便在那片矢車菊藍色的湖泊中沉靜下來。
他回到了剛才的話題:
“我肯定——我失去了部分記憶,和係統相關的,或者關聯更多的,但我不知道原因。”
他抿嘴,拉平唇線,嘴角微微下垂:
“但我也要承認,我經曆的這些事情,那些片段,係統在其中發揮了很大作用。你記得一開始我適應能力的時候吧,我隻是‘擁有’能力,而不會‘使用’能力,所以那時候的我確實被迫依賴它,我都不知道靠的其實是我自己。
“我甚至不知道之前的我該死的和混蛋係統是不是有過什麼約定……不過,就算有,它絕對是作弊了。”
絕對,作弊了。
想想係統到底在做什麼吧。
它一開始可以安排給尤利西斯糟糕的身份,後來的身份卻一個比一個簡單便捷;它明明不想讓尤利西斯“找回”自己的能力,所以才編了“兌換”的幌子,可到底是尤利西斯擁有了能力。
明明是對尤利西斯的掌控與影響越來越差,它卻能將它包裝成“還給尤利西斯自由”。
它越迫不及待,越露出破綻。
是啊。
它應當還在。陰溝裡的蟲豸怕是繼續藏在某個角落想要繼續加速尤利西斯的“消失”吧。
就像尤利西斯從前想過的那樣。
——係統根本不是好心給予他“自由”。
相反,係統是滿懷惡意的。
它迫切地想要贏,想要真正地打倒尤利西斯。
所以它引導著尤利西斯在新的世界裡蘇醒,假裝還給尤利西斯自由,卻拋下重磅炸·彈,告訴尤利西斯其實一直沒有跨越過空間,所有的“老朋友”都在這個世界。
它總是那麼高高在上,認為自己已經將所謂的情感與人性看得白得透徹,和萊克斯·盧瑟有些類似,隻相信自己,也隻看得見自己想要看見的。
它知道尤利西斯充斥著負罪感,也知道尤利西斯的“老朋友”們都是天之驕子。所以它認為“老朋友”們不會接受尤利西斯的欺騙,認為那些人的指責與否認會加速尤利西斯自我毀滅的道路。
可尤利西斯見到的每一位老朋友,都在向他表示熱切的思念,與真切的懷戀。
係統將他們的故事構陷成一場有預謀的任務。
但“任務”並不代表一切。
因為那已經是尤利西斯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