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回去。
回到最初,回到那間花店,花店裡有蓬勃的枝葉,有亞當在安靜地,有萊伊對寫作業的抱怨聲。
他想——
“尤利西斯。()”
他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被拉回思緒的他順著聲音望過去,看見了個孩子。小孩子還是抱著自己的玩偶,一雙眼睛亮晶晶的,隻是身上穿起了防止基因病發的防護服。
孩子小跑過來,仰著頭:
你不是‘nobody’,你是尤利西斯,萊伊告訴我的。?[(()”
他說:
“萊伊不能離開療養院,但是他很想你。”
尤利西斯哽住了。
他愣愣地站著,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擺,聲音透著一股子僵:“萊伊醒了?”
孩子搖頭:“他醒了,但他聯係不上你。”
這就是命運的轉折點。
尤利西斯站在街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隻覺得渾身冰涼。
他聽見係統的聲音:
【對不起,尤利。】
它說:
【抱歉這麼長時間都沒來找你聊天,亞當不允許我來見你,所以我隻能偷偷地做些事。是我阻攔了萊伊的通訊信號。我也不想的,但是……我是為了你好。】
尤利西斯聲音都在飄:【為了我好?】
係統說嗯:【是的,我不想讓你傷心。你看,你忙碌的這段時間不也沒想起萊伊嘛。那麼,再過一陣子,你應該就想不起來他了,這樣你也不會傷心。】
尤利西斯輕聲重複:【傷心?】
係統故作驚訝:【你不知道嗎?亞當做了新的決策。】
【基因病是人類劣質基因的證明,而劣質基因沒有延續的必要,】它說,【亞當要消滅基因病,所以要先行清除基因病人。】
係統說這段話的時候,小孩子已經把玩偶塞進口袋,買了兩支冰激淩,大的塞給尤利西斯,小的自己珍惜地舔了一口。
他滿意地眯著眼,聲音與係統的疊在一起:
“我最近也確診基因病了,哥哥帶我去療養院做義工,然後就認識了萊伊。”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頰泛紅,用眼角餘光去瞄尤利西斯:
“我……之前錯怪你了,然後我悄悄拍了你的照片。萊伊看到了照片,他告訴的我你的名字。”
他扯了扯自己的防護服,笑起來:“謝謝你。”
() 冰激淩要化了。
尤利西斯吃了一口,冰冰涼涼,透到心底。
他蹲下來,微微仰視小孩子:“你害怕嗎?”
“……有一點害怕,就一點點,”小孩子比劃了一下,手指間留著小小的縫隙,“但現在也沒那麼怕了。”
小孩子突然說:“我以前見過亞當。”
“我媽媽也是基因病,我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見過亞當。”
“以前亞當會對我笑,讓我照顧好媽媽,但現在,我站在他麵前,亞當也看不見我了。”他說,“你呢?你會對我笑多久呢?”
尤利西斯的腦袋裡一直一直響著小孩子的話。
在那天晚上,在他跟亞當見麵的時候,他也在想。
那時候的他在亞當的數據王國中,他吃著數據模擬的牛排,肉汁滴落,弄臟了純白的桌布。
亞當當然發現了他的情況,問他:“怎麼了?”
尤利西斯遲疑了一會兒,放下叉子。
“我……聽說了一件事,”尤利西斯說,“關於基因病的。”
世界在這個瞬間陷入寂靜。
那些模仿“現實”的時鐘、綠植,甚至魚缸中遊弋的小金魚都在這個瞬間停滯。
亞當望著尤利西斯,斂去了臉上的表情。他就這樣安靜地看著,看著尤利西斯那雙金眸中的執拗。
好一陣,亞當說:“是。”
尤利西斯猛地抖了一下。
“是?你的‘是’指的什麼?你真的要放棄那些基因病人了?”
他低頭,去看自己攥得緊緊的拳頭,好像不敢直視亞當的眼睛,也錯過了亞當悄然放鬆的那一刻。
可是他依然聽見了他不願聽到的答案:
“是。”
亞當:“優勝劣汰是自然進化的規律,有嚴重缺陷的基因本就不該傳遞下去。我做得已經夠多了。”
尤利西斯不認為:“如果按照你的說法,有嚴重缺陷的基因會被優勝劣汰,那醫學還有必要存在嗎?隻要‘優勝劣汰’下去就好了。還有你提出的‘友善相處互幫互助’,優勝劣汰怎麼‘友善’,難道不該保證自己是‘優’,確保彆人淘汰嗎?”
亞當像是第一次認識尤利西斯一樣,打量他的眼神都充滿了意外。他沉默了一會兒,搖頭:
“這不一樣,尤利。”
尤利西斯執拗:“有什麼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亞當說,“我以為你見識過那些事後會明白,有些基因根本不需要流傳下去,比如那些犯罪的家夥的。如果從根源上避免劣質基因流傳,那麼世界會變得秩序而友善。類比其他事件,如果我們在它發生前阻止,不管是根除還是交由我處理操控,就不會造成嚴重的後果。”
“那中間就不會有任何無辜的人受到傷害嗎?”
亞當:“……這是為了更好的發展。他們會明白我的苦心。”
尤利西斯情緒驀地激動起來:
“你的苦心是什麼,就是沒有必要的犧牲嗎?或許你還記得漢娜·珊農,那時候我們分彆測算過她的人生。可我最近再次計算,得出了完全不一樣的答案。她不會再成為數學教授,根據現在我得到的關於未來的結果顯示,她會選擇成為一名幼教老師,因為她想照顧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這就是更好的發展嗎?”
“——至少她不會淒慘地死在二十一歲!”亞當低聲喝道。
他站起來,那雙藍眸中沸騰起某種難以形容的情緒。
“……未來還沒有定論,有操作空間,”亞當強行壓下自己內心的暴躁,闔了闔眼,再重新睜開,試圖冷靜地跟尤利西斯說明,“我可以讓她去做她應該做的事,她會擁有偉大的成就。她——”
尤利西斯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
“那麼,她到底是漢娜,還是亞伯,又或者,是亞當?”
尤利西斯也站了起來,金眸中映出亞當不再冷靜的模樣:
“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你的判斷來執行。我知道你能做到,你的芯片可以操控所有人。可那時候,所謂的更好的發展中是不是隻剩下亞當和亞當的意誌?”
亞當啞口無言。
久久,他笑了一聲,帶著一絲嘲意:“你長大了,尤利西斯。”
他問:“你到底想說什麼呢?”
尤利西斯的氣勢一瞬間收斂得乾淨,又回到了從前的模樣:“……你不能就這麼放棄基因病人。”
“我沒有放棄。”
他沒有。
他一直都沒有,所以他才會想方設法研究該怎麼幫助那些本來會健康的人類。
他隻是……需要做出抉擇。
可至少他現在還沒有真的下定決心。
但是,他依舊聽見尤利西斯的指責:
“基因病目前無解,嚴重的基因病如果得不到救治,就是在放任他們去死。你明明花費了那麼多精力去研究它。基因病不就是醫學疾病的一種嗎?怎麼……就成了不需要存在的劣質基因。他們沒有做錯任何事,這不是他們能選的。”
亞當恍然。
方才的他好像也成為了情感的奴隸,好容易才從負麵情緒中抽身。
他想明白了:
“基因病人。”
他說:
“你想說的根本不是基因病人,是萊伊。”
亞當冷笑一聲:“所以你同我吵架,不是因為我要放棄基因病,隻是因為某個基因病人。”
尤利西斯輕輕搖頭:
“不是的。”
尤利西斯盯著他,低聲道:“你有多久沒有再去看‘個體’了。你說什麼‘人類’,說什麼‘發展’、‘未來’,你有多久沒有跳出‘人類’的限製,去看每個人?他們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未來。他們不需要被還未發生的事情定罪。你以前能叫出你見過的每個基因病患者的名字,但現在你隻會說‘基因病人’。”
亞當眼珠轉了轉,看向穹頂,聲音很輕:
“有什麼區彆。你難道要否認萊伊的基因病?”
尤利西斯突然有些想哭。
他想起小時候的萊伊告訴他的,和亞當的見麵,想起那時候他憧憬的眼神,想起那個孩子說的話。他不知道為什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一字一字,說得認真:
“區彆很大。萊伊是我的朋友。”
亞當轉過頭。
他注視著尤利西斯,好一陣,才扯了扯嘴角,露出蒼白單薄的笑,好像隻要一呼吸就會被打散。
他說:
“……我不是你的朋友嗎,尤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