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的那段經曆簡直不堪回首,他不僅暈船很嚴重,沒處理好的傷口又開始發炎,剛上船的第三天就開始發燒。
他勉強撐了一周,最後還是陷入深度昏迷,等他醒來後,他人已經在港城的醫院。
是秦洋在海關例常巡邏時,發現周濟慈呆的那艘船有運輸違規貨物的行為,也順勢發現裡麵奄奄一息的周濟慈。
他總算是被救了下來,撿回一條命。
躺在醫院時,周濟慈望著潔白的天花板,一瞬間有些恍惚,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活下來了。
時隔十多年,他再一次回到自己的故鄉,卻是以這種狼狽的姿態,真是難堪。
或許是因為藥物沒有完全排出身體,又或許是身體自動的保護機製,漸漸地,他的記憶開始變得混亂,那個金發男孩的臉就像磁盤上快要消磁的畫麵,連同那間破敗的小閣樓,在他的腦海裡崩壞開裂,最後變成一塊塊不能拚湊的碎片。
記不清也好,他沒有執著於失去的記憶。不執著是對的,當上帝注定要讓他出演戲台上的悲情角色,他除了接受又能做什麼呢。
“爸爸,我終於回家了。”周濟慈輕聲說道。
他躺在病床上,緩緩地閉上眼,耳邊是港城初春的細雨聲,和記憶中的一樣。
……
往事在他腦海裡逐漸清晰起來,他記起很多被他刻意遺忘的記憶。
美好的,痛苦的……但他終於真切地明白,自己對於希爾德來說,是人偶,是跌落穀底時的自救,但唯獨不是愛情。
粗俗一點來說,他們兩人都互相把對方當做白月光,但實際兩人的地位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重要。
他何嘗真正地理解過希爾德,他對希爾德的回憶還停留在那間小小的閣樓,是那個躺在床上病殃殃的金發小男孩,殊不知他早已成長為自己完全陌生的男人,那份陽光和深情不過是假麵而已。
而希爾德也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自己,更沒有把自己納入他的真實世界的想法。
這份感情真是脆弱得不堪一擊。
腦海中一片白光閃過,像是黑暗中射入一束亮光,那些血肉模糊的記憶一瞬間遠去,意識逐漸清明。
周濟慈慢慢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四方羅馬式的立柱,天鵝絨的窗簾上繡有金玫瑰的圖案,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窗外的天邊燃燒著玫瑰色的雲。
這是希爾德曾經關住他的那個房間。
兜兜轉轉,他終究還是回到這裡。
他努力保持平靜,起身觀察身邊的環境,希爾德並不在這裡,屋裡也沒有看守的保鏢,房間裡除了自己,還有一個老人,兩個身穿黑色西裝的壯漢。
老人端坐在豪華扶手沙發上,手裡捧著一本封麵上飾有塗金玫瑰的書,麵前是一張小椴木桌,上麵的白瓷茶盞咕咚咕咚地燒著熱氣,杯中的紅茶濃稠得像是頸動脈中噴出的血。
他看上去倒像個彬彬有禮的老紳士,一身黑色正裝,銀灰色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食指上鎖著一枚銀色戒指,戒麵上是一隻獅鷲圖騰。
他是誰?
“你終於醒了,公主。”
老人好整以暇地放下書。
見周濟慈眼神迷茫,老人自我介紹道:“我是希爾德的父親,你可以叫我羅伊德。”
他上下打量一番床上的男人,慈祥地微笑道:“真是個漂亮孩子,難怪我兒子對你念念不忘,放不開手,如果你是女人,說不定我也會心動。”
羅伊德可能是以為周濟慈不懂德語,於是用極其彆扭的中文和他對話。
說到這裡,他和身邊的親信用德語搭話道:“你說他和我兒子誰在上誰在下?不會是我兒子吧?唔,我以前在賭場經常看到他這樣來自亞洲的漂亮小男孩,他們的屁股真是好評如潮,你覺得他怎麼樣?”
顯然,羅伊德完全沒把周濟慈放在眼裡,甚至以為他不懂德語,和親信當麵開他的黃色玩笑。
周濟慈的神經下意識地繃緊,希爾德以前極少跟他提起自己的父親,即使是偶爾提起,神情中也是掩藏不住的厭惡。
希爾德談及父親的語氣極其冷漠:“你說那個老不死的?遲早有一天,我會取代他,他害怕我,但又不得不依仗我。”
一個連妻子和兒子的性命都不在意的男人,不能被他彬彬有禮的外表蒙蔽過去,而他的言語中更是顯露出,這其實是個老淫棍的事實。
麵對這種難堪的黃色玩笑,周濟慈也沒生氣,徑直道:“羅伊德先生,您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羅伊德故作抱怨道:“這麼冷淡嗎?見你一麵可真不容易,我可是費老大的勁兒才能見到你。”
“我當然是來做好事,我兒子對你做出這種事,我這個做家長的真是過意不去,這不就來偷偷放你離開嗎?放心,我兒子被我調去柏林開會,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
羅伊德笑眯眯道:“趁我兒子不在,你趕快離開這裡吧,要是我兒子回來,你可就走不了了。”
說罷,他做出友好的手勢,示意周濟慈可以自行離開。
可即使他表現的非常友善,周濟慈依舊不敢輕易相信他。
見周濟慈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羅伊德托著下巴,像是認真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歎氣道:“不舍得離開嗎?這樣的話,等希爾德回來,你就得一輩子做他的人偶。他真是個可怕的孩子,連我這個做父親的都有被他嚇到,原來醫生真的沒診斷錯,他果然從小就是個小惡魔。”
“小惡魔?”
周濟慈顯然對這個說法感到奇怪,因為他也是很小就遇到希爾德,在他看來,那個病懨懨的金發男孩雖然脾氣有些古怪,但遠遠稱不上小惡魔。
父親用這種語氣和態度評價自己的孩子,總感覺很古怪。
“他沒有告訴過你嗎?”羅伊德故作驚訝地挑眉,進而眼神中流露出憐憫道:“也對,他怎麼敢把自己的陰暗麵暴露在你麵前,不過,看在你被他整得那麼慘的份上,我也不是不能告訴你。”
他的語氣中帶有施舍的味道,聽得人很不舒服,但他還是用蹩腳的中文繼續說:“希爾德從小就是個奇怪的孩子,雖然在很多方麵都表現得很優秀,但卻意外地沒什麼同理心。他六歲時,我們帶他去進行綜合測評,他的智力確實呈現出很不錯的水平,但有一項卻引起了醫生的注意。”
“醫生說他的大腦組織結構和很多殘忍的殺人犯很像,而他對我的態度也異常粗魯,除了對他媽媽以外,他一直都表現得過分偏激。”
說到這裡,羅伊德無奈地攤手:“我承認我是因為這個對他有些偏見,但這怎麼能怪我呢?自己的孩子疑似有人格障礙,換做是誰也會擔心吧。”
周濟慈想起當初在英國養病的希爾德,皺眉:“所以,就因為一次的測評,還隻是疑似病症,你就決定放棄自己的兒子,把他流放到英國,讓他自身自滅嗎?”
聯想到希爾德的家族背景,他大致能猜到希爾德從小生活在怎樣的家庭氛圍中,心裡突然有種很澀的感覺。
羅伊德覺得這樣的話有點不中聽,但還是為自己耐心辯解道:“這樣說就無情了些,他母親死的時候我還很年輕,當然會再娶,迎娶他的繼母後難免有忽視他的地方,但要說刻意,我還不至於那麼無情。”
狡辯。
周濟慈在心裡默默道。
在孩子這一方麵,男人和女人的感受終究是不一樣的,身體分泌的激素會“迫使”母親去愛自己的孩子。
就像周家小姐,她那樣驕縱任性的大小姐,也會因為不想兒子認賊作父而強硬起來。
但即使是傅庭雪,他也會做親子鑒定,希望確認周濟慈是他的親生兒子,這或許還能抵消他心中的怨恨。而當他得知周濟慈不是自己的孩子時,虐待和怨恨便變本加厲。
羅伊德歎氣道:“所以,我也很頭疼,希爾德這孩子是很優秀,但和弟弟妹妹總是不親厚,如果我把位置傳給他,萬一他對弟弟妹妹動手怎麼辦?我還是希望孩子們都能友好生活在一起,你是中國人,應該更能理解我對嗎?”
周濟慈閉上眼,他突然想起希臘神話中的預言,每當神害怕預言發生時,他們都會拚命地阻止預言發生時,可這卻無形中促使預言的發生。
就像羅伊德,他恐懼自己的孩子會成為取代他地位的怪物,但在無形中,卻一步步促使怪物的誕生。
既是如此,是不是真的患有人格障礙又有什麼意義呢?
“意外和你說了那麼多,那麼,請便。”
說罷,羅伊德偏頭,做出一副讓周濟慈自行離開的姿態。
看著表情傷心的周濟慈,他對身邊的親信用德語說道:“真是隻可愛的小白兔,我怎麼就不能遇到那麼愛我的女人呢?”
忽然,他像是想到什麼,眯起眼上下打量一番周濟慈,感慨道:“真是個漂亮的孩子,要不我也去找男人試試,我兒子那麼迷戀他,要不我就用他試試。”
“唔,還是算了,我可不想希爾德更討厭我。”
見周濟慈不動,羅伊德又笑道:“難道你還真的愛上我兒子,所以離不開他嗎?即便他給你用藥,你都要留在他身邊?”
周濟慈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平靜道:“沒有,我隻是想最後跟你說一句話。”
羅伊德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他顯而易見的傲慢,即使能裝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姿態,但骨子裡卻難掩輕蔑的本質。
然後,周濟慈麵無表情道:“我是懂德語的,您剛才完全不用中文跟我對話。”
換言之,你剛才說我的壞話我全部都聽見了。
羅伊德差點控製不住自己的表情:“那你不早說。”
周濟慈輕聲道:“您也沒問過我。”
說罷,他轉身離開,去拉臥房的門。
背後的羅伊德神色近乎扭曲,那張尚且英俊的臉被猙獰和怒火占據,進而又變得像冰一樣冷,他從大衣裡掏出手.槍,對準周濟慈的後背。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