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唯抓著钜子令一夜輾轉反側。
平心而論,東西既然送到她手上了,不把握住這個機會實在令人惋惜,如果她能擁有一股自己的勢力,那麼以後無論做什麼事都比較方便。
墨家可以算得上是當前時代極少數的,成員跨越階層、不限年齡、性彆的非官方組織,係統的話說得對,幾乎有人的地方就有墨家弟子。
這緣由在於它的思想。
比如最核心的兼愛,強調大愛而不分貴賤;非攻,反對侵略戰爭;尚賢,支持唯才是舉,而非門第等級……
無論你是黔首,還是沒有家世的懷才不遇者,都能從中找到符合自己理想的主張。
而偏偏,天下數量最多的群體就是黔首。
如果讓稚唯非要選擇一個學派的話,除了醫家,那必然是墨家。
她對這股勢力瘋狂心動……但最終還是理智在上。
先不提墨家這樣人數眾多的非官方組織,會受到大秦官方如何的壓製和監控。
單說她自己。
她一個未成年的小女子拿著钜子令,要如何讓墨家弟子們衷心信服?
憑她那點貧瘠的理工科基礎嗎?
係統疑惑:“可你都會配火藥。”
稚唯望天:[可我物理不及格。]
係統:“……”
[你讓我拿著生物化學的知識去忽悠忽悠方士們倒還行,墨家……數學物理,不會就是不會。]
係統:“……”
稚唯摩挲著钜子令,將冰冷的金屬麵染上淡淡的溫度,腦海中卻冷不丁想起公輸子的話。
——不要辱沒墨家的風骨。
[公輸子……]
係統察覺到稚唯的微妙心情,卻辨彆不明白,隻能順著她問:“公輸子怎麼了?”
稚唯微露苦笑道:[他說那番話,意在‘防君子不防小人’。]
最終卻是難為了她這既非高尚也非卑鄙的混沌者。
係統不懂人類利益的彎彎繞繞,但它作為醫學係統,有它的職責。
“阿唯莫忘了,你說到底還是醫家。”
[你說得對。]
聽到係統的提醒,稚唯笑笑,冷靜下來後,摸黑爬起身,將钜子令慎重鎖在夏翁打造的機關箱裡。
[既要、又要,最後隻會得不償失。]
她也確實,完全沒辦法承擔得起墨家钜子這樣的重任。
況且墨家钜子又不是終身製,基本會幾年一換。就算她真要利用墨家這股勢力,想要將钜子令的效用最大化,也得再等上幾年,等她再積攢些力量。
現在就將钜子令拋出來,如稚童抱金於市,絕非最好的時機。
稚唯決定等第二天起來,她就當著公輸子的麵,將钜子令的事情告訴夏翁夏媼,順便表明自己的態度,讓三人為她作證。
——在她某一日實在忍不住、或是迫不得已動用钜子令之前,
如果有墨家弟子展現出钜子那樣的領導力和實力,她就將钜子令交出去。
係統玩笑地問:“夏翁夏媼可是你的親人,如果你食言,他們難道不會偏向你嗎?”
稚唯同樣笑起來。
[我用公輸子的用語回答你,你太小看這個時代的風骨了。]
不管後世之人如何評價春秋戰國時期的各種“不值得”“太可惜”“是不是傻”。
無法否認的是,總有那麼一些人,或軟弱,或市儈,或狡詐,或溫雅,卻會為理想、為信義、為恩德、為知己……
堅守到底,悍不畏死。
〈62〉
整夜的心緒不寧後,稚唯本以為自己就睡不著了,然而等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她的身體卻撐不住困意,倒頭昏睡過去。
一覺醒來,天光大亮。
稚唯使勁伸了個懶腰,肢體上有些微沒休息好的沉重,但因為內心安定,反而覺得渾身輕鬆。
夏媼端來早飯讓她趕緊吃,關心地問:“昨晚又忙什麼睡得晚了?”
自從搬到鹹陽之後,稚唯就不再和夏媼同住一間屋,兩位長輩也很尊重女孫的私人空間,不會隨意進出她的地方。
夏媼知道,自家女孫一向自律,如果有哪天她自己沒按時起來,那一定是前夜有彆的狀況,她們老兩口隻要確定阿唯不是生病,便不會去叫她。
稚唯咬著麵餅,“唔”了一聲,簡言道:“是在想一些東西。”隨後問夏翁,“大父,公輸長者呢?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們說。”
夏翁正蹲在院子裡,拿著木條思考下一個“水農具”的製法,隨口回道:“那老家夥?一大早就走了,這個時辰都已經離開鹹陽了吧。”
稚唯:“!”
“走了???”
稚唯驚得差點兒把餅掉地上,懵然三連問:“為什麼走得這麼著急?不是還有水磨什麼的沒有做嗎?是嫌我們招待不周嗎?”
夏翁頭都不抬,沒好氣地道:“我們哪裡招待不周了?他自己要走關我們什麼事啊?”
說完,夏翁像是反應過來什麼似的,猛地扭頭直勾勾看著稚唯,暗含委屈道:“還是說,女孫認為沒有公輸子幫忙,大父就做不出來水磨、水碾?”
稚唯:“……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擱下麵餅,很想抱頭自閉。
要命啊!公輸大家就一點兒也不關心钜子令的後續嗎!
稚唯揉揉頭,又問夏翁:“大父,那件事,你提醒公輸子了嗎?”
“說了,但他聽不聽得進去我就不知道了。”
夏翁想到昨晚的交流,表情一言難儘,撇撇嘴,哼道:“公輸子跟隻老狐狸似的,阿唯不用操心他,讓秦人抓去也是活該。”
稚唯:“。”
也就是說,钜子令和連弩兩件事,哪個都沒有得到真正落實,是嗎?
稚唯頓時兩眼放空,很想掀桌暴走。
往日裡,她才是經常出人意
料的那個,直到她遇見公輸子,才知道什麼叫做棋逢對手。
怎麼會有如此隨心所欲之人啊!
深呼一口氣,本著創人不能隻創自己的原則,稚唯回到房間,找出被自己親手鎖起來的钜子令,再回到院中,“啪”地將東西往案幾上一放,招手讓夏翁和夏媼來看。
夏翁暫停刨木頭的工作,夏媼放下澆花的水壺,擦乾淨手。
他們問:“是什麼東西?”
稚唯淡定:“墨家钜子令。”
夏家翁媼:“……”
兩秒後,秦墨扔掉心愛的刨刀,一窩風地跑過來,抓起牌牌認真翻看,又交給後至的楚墨細查。
隨即兩人對視一眼,楚墨神色凝重地點頭,秦墨兩眼瞪大,呼吸一滯。
眼見大父憋得顴骨開始泛紅,嘴唇打哆嗦。
稚唯出言補刀:“公輸子昨晚給我的,”戰術停頓一下,“見麵禮。讓我拿著玩。”
夏翁當即倒抽一口氣,呼吸重新打開,胸腔劇烈起伏。
稚唯悄悄挪動腳步,在夏媼似笑非笑的眼神下,繞過一地的木屑花,果斷向門外溜去。
當她踏出家門,望著頭頂一望無際的藍天白雲時,背後的夏家陡然傳出一聲巨響,似是什麼東西被掰斷然後砸到了更沉重的物件上,緊接著響起的是兩聲暴喝。
“公——輸——子!!!”
“老夫跟你沒完!!!”
霎時間,鳥雀驚飛,鳴啾不斷。
“哎,”稚唯背著手,搖頭晃腦歎道,“今天天氣真不錯啊。”
係統驚呆:“……你是不想今天回家吃飯了?還是不準備回家睡覺了?”
稚唯充耳不聞,撫平衣袖,自言自語向章家走去:“說起來,也不知道豆腐推廣一事搞得如何了。此事因我而起,我得多去問問,免得像我不負責任似的。”
係統哭笑不得:“拜托你對夏翁夏媼‘負責’一下吧!”
[嗨呀,沒事的。]
稚唯隻覺得這幾次“驚喜”之後,自己已經進入了心如止水的境界。
[我本想當著公輸子的麵,嚴肅認真地展示一下態度,以作‘見麵禮’的反饋,誰知道人家心那麼大……那就這樣吧,等大父大母冷靜下來,會藏好钜子令的。]
稚唯在隱藏秘密方麵非常放心自家人,也不擔心夏翁夏媼會擅自拿钜子令做什麼。
總之,這半天的時間就先讓兩位老人家冷靜冷靜,之後她再跟他們談論怎麼處理钜子令。
章家今日也非常忙碌。
彆看小型水碓雖然製作成功了,但夏翁和公輸子的意見一致,想要讓大型“水農具”能夠成功運作,並儘量延長使用壽命,那重要的機括部分就不能再用木頭,必須采用金屬材質。
可是銅鐵等資源在秦國受到官方嚴格管控,整個鹹陽的鐵匠鋪屈指可數,且金屬存量有限,鐵匠每打造一件器具,都必須將金屬用量、器具類型等等條目一一記錄在冊,便於官
府定期審查。
如果將整個建章鄉的“水農具”機括都交付給鐵匠鋪製作的話,那麼整個工期將會變得非常非常長。
而且單個機括所用金屬不多,但總體加起來就是一筆很可觀的數量,這事怎麼也瞞不過鹹陽官府。
忠誠大秦的章老丈並不打算隱瞞,他的想法從一開始就是將此事上報官府,讓銅鐵走官批途徑。
相信官府看過“水農具”的高效率後,此事並不難達成。
章邯本該今日回將作少府當職,但他認為“水農具”的意義更大,預備回將作少府跟上司報備此事後,直接請假回來和夏翁等人將“水農具”做完。
章老丈索性就將報備鹹陽官府的任務一並交給大兒,他則是專注處理其他更為麻煩的事。
建章鄉內流經有一條主河流,是渭河的分支,以它豐年的水流量,足以搭建起數十架水車。
誠如昨天稚唯所說,以現在的工藝技術,做不到同時將踏碓、石轉磨等農具銜接在一架水車上。
每個水車隻能銜接一種農具,那要如何分配“水農具”的類型,是第一件要事。
其二,是錢。
拋卻“水農具”帶來的激動過後,常年管理一地鄉政的章老丈隻會考慮得比稚唯更加全麵。
不管是水車還是“水農具”,製作它們都是需要資金的,現在用上銅鐵金屬後,價格會更高,這筆錢會統一由建章鄉的財政出。
但建章鄉的財政從哪兒來?
還是從鄉民們的手裡收。
製作農具這筆錢,到底是均攤好,還是按需收費好?
澆灌農田用得到水車的,和用不到的,是否要分開收費?
不同類型的“水農具”,要分開定價嗎?
——光是想想,章老丈就覺得頭大。
從前夜開始,他就把自己關在書房,對著建章鄉的輿圖反複斟酌考量;第二天一早,更是直接將幾個鄉吏叫來集體開會。
他甚至謹慎的沒有把這件事告知給鄉裡的三老、伍老。
再是德高望重的老者背後也都有家庭,讓他們在這種事情上做到絕對的公平公正,屬實是有些困難。
雖然鄉吏也有同樣的問題,但上有律法威懾著,他們不敢做得太過分,膽敢試圖公器私用,或者以權謀私,章老丈直接就能斷掉他們的仕途。
隻是如此一來,豆製品的推廣一事反倒是落在了章媼和章鄖的身上。
章媼一大早就開門迎客。
新安裡幾個家境困難的農戶是第一批受邀上門的,聽說章家要教他們磨菽漿、做菽團,無一例外,全都是茫然無措的。
但等親眼見到章鄖將菽磨成漿,煮熟後還那麼好喝,震驚過後的他們就再也顧不上考慮有的沒的,開始懷著珍惜感恩的心情一心一意學習。
等稚唯來到章家的時候,後院和廚房已經擺滿了盛放豆漿的木桶和木盆,還有大量的豆皮正掛在木棍上晾曬。
因她提
前囑咐過大母,所以昨日在做晚飯的時候,夏媼就有意無意的和章媼說起豆製品的二三種“可能”做法,並提示道,點豆腐如果全用石膏這種藥材的話,成本就太高了,最好能找到彆的酸漿、鹵水來替代。
這些話,章媼顯然是記在了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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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唯刻意放輕腳步,一路進來沒驚動忙碌的眾人,她在後廚門口探頭探腦,發現了正在試驗酸漿的實驗組。
她還聽到一位婦媼將整桶豆渣擺放在不礙事的角落時,戀戀不舍地道:“這麼多菽渣,丟了感覺怪可惜的。”
“那就試試能不能做成吃的。”章媼聞言回道,她一直記得磨菽漿的那天稚唯所說的話,“菽能吃,沒道理這些廢渣就不能吃。”
稚唯這才出言接口道:“便是人不吃,用來喂家禽牲畜也行,總不會無用丟棄。”
章媼循聲回頭,捕捉到廚房門口隻探出個小腦袋的小女子,頭上紮著兩個小啾啾,實在可愛至極。
她立馬笑得更為開心,“阿唯快過來。怎麼來了也不吱聲?”
稚唯摸摸鼻子,走過去道:“看各位大母都很專注,阿唯不好打擾你們。”
章媼順手端了盤新煎出來的豆腐塞給稚唯,無奈而歉意道:“家中現在一片繁忙,倒是忽略你了。”
稚唯開玩笑道:“阿唯來蹭吃蹭喝,章大母不嫌棄我就好。”
寒暄過後,便有婦媼忍不住問起方才稚唯說的話:“小阿唯,這菽渣,家禽真的能吃嗎?”
見他們著急想知道,稚唯乾脆放下煎豆腐,仔細解釋道:“能是能,而且雞鴨吃了菽渣做成的飼料,說不定還能長得更好。但就像不是所有人都適合吃菽一樣,也並非所有的家禽牲畜都能吃、都愛吃,還得看菽渣怎麼處理。”
小女子說得很周全實誠,不像是信口開河,章媼直接代大家問出聲:“阿唯快彆賣關子,你是不是知道怎麼做?”
“隻是有模糊的想法。”
稚唯當然不會說肯定的話,她家又沒有飼養家禽,豆腐也才在前一天真正做出來,說得太過果斷反而很假。
她隻道:“阿唯最多保證不會吃壞家禽。”
“這就夠了。”章媼心知家禽家畜對一戶普通農家的重要性,不假思索拍板道,“就先用我家的雞鴨試試。正好,想學做菽塊的鄉裡鄉親這段時間都會來這兒,也讓大家都親眼看看效果。”
稚唯很感謝她主動承擔風險的好心,順勢說出今日她真實的來意,問道:“章大母,阿唯能不能用飼料製法換家禽羽絨?”
她還沒有放棄做羽絨服被的想法。
哪怕這個秋冬能收集到的羽絨數量有限,但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強。
而且馬上就是收集鴨絨的好時候。
春江水暖鴨先知,換成冬季是類似的道理。
等到十月下旬以後,為了生存和保暖,鴨的羽絨毛毛會長得偏大,不僅純絨多,厚而豐滿,柔軟蓬鬆,雜質還少。
就這麼錯過多可惜啊。
稚唯找準婦媼們都在的時機,隻為提起這件事,但她隻說用豆渣飼料換羽絨,卻暫且將做羽絨服被的想法隱瞞下來。
係統好奇道:“阿唯是怕大家會一窩蜂把家禽的羽毛全拔掉嗎?”
[這是什麼黑色笑話。]
稚唯歎笑。
[我是怕大家知道以後,會把羽絨私藏起來,不肯交給我。]
係統沒聽明白,疑問道:“可你想做羽絨服被,也並非為你自己吧?最後不還是惠及黔首嗎?那讓大家自己去做羽絨服被不也一樣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可是羽絨的總量不夠。]
稚唯糾正係統的話。
[這個冬天,我是要惠及那些快被凍死的黔首。隻要人還沒要凍死,就不在我當前的考慮範圍之內。]
係統恍悟:“原來如此。”
章家教授豆製品的做法時,直言說過菽團的做法是稚唯所想,再加上夏家幾次翻新改進農具的貢獻,在場的婦媼們都對稚唯有好感,聽她說不要彆的,隻要些家禽褪換下來的羽絨,自然無有不應。
唯有幾個家裡沒養家禽的婦媼很不好意思,又遺憾沒法知道飼料做法。
稚唯拿出第二套備案:“收集起來的羽絨我要做些彆的,所以需要一些人手幫忙清理羽絨。幾位大母若是願意,到時候一家出一個人幫我即可,時間大概在秋收過後。”
“那當然好!”
婦媼們聽後都覺得非常高興。
章媼則是嗔怪地看了眼稚唯,溫柔地推推她的後背,連連道:“好了好了,阿唯趕緊出去玩吧,你再在這待下去,夏家都要讓你給賣了。”
稚唯心中明了,章媼這是覺得她吃虧,說這番話意在提醒她不要太過心善,也提點在場的人,莫要覺得她年紀小就心安理得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