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光瞄見幾個婦媼麵露忐忑,稚唯視線平和地劃過她們滿布補丁的衣裙,對章媼解釋道:“怎麼會?此事我大母亦是知曉,這也是她的意思……”
為防止等會兒章媼還會再敲打眾人,自知自己隻是乾無本生意的稚唯索性拉著她走到廚房外,悄悄在她耳邊說道:“放心吧,章大母,阿唯不會吃虧的,等到了冬天你就知道了。”
章媼微愣,偏頭見小女子的目光篤定平靜,便也不再說什麼,反而心有所悟般笑道:“好,那到時候,章大母就等著看阿唯還能帶來什麼驚喜。”
稚唯打蛇上棍,半撒嬌道:“章大母很想知道的話,不如再幫一幫我?除了新安裡以外,其他鄉裡的羽絨我也想要。”
章媼若有所思點頭道:“好,我幫你一起收集。”
稚唯眨眼,笑得眉眼彎彎:“多謝章大母。”
其實她也隻是試探一下,不行的話她就委屈委屈自己去聯係王離或者蒙恬。
但見章媼如此爽快地答應下來,稚唯倒是對章家在這附近十裡八鄉的名望有了新的認知。
係統感知到同伴的蠢蠢欲動,咳咳兩聲,提醒道:“章家如今四
口人都忙得不可開交,阿唯你若是還有些彆的想法,一時半會兒也最好彆交給他們了。”
稚唯立時微笑起來。
[瞎說什麼大實話,我有那麼周扒皮嗎?]
係統:“……”
你要不要看看你自己說的是什麼?
〈63〉
三言兩語解決完羽絨來源的問題,稚唯告辭離開,回到夏家。
夏翁和夏媼果不其然已經平靜下來,雖然時不時有些心不在焉,但好歹水磨的整體構造沒有搭建錯。
“大父,”稚唯故作無事地提議道,“要不要再找幾個懂木工活的人來幫你?”
章邯尚未歸家;章隕忙著磨豆漿,而且也不會木工活;公輸師徒又早早跑路。
光靠夏翁自己製作水磨、水碾的話,會很累吧?
然而夏翁卻是果斷拒絕:“不用。”
哪怕知道此時家中隻有他們三個,他還是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降低聲音,鄭重道,“咱們家現在,不適合再進外人。”
稚唯:“……”
之前那四個車夫奴仆尚且在家的時候,夏翁也沒有這樣小心翼翼,難道钜子令比“韓國貴族後裔”的秘密還重要?
她神色複雜道:“不然,就去請幾個墨家弟子來幫你?”
夏翁控製不住“啪嗒”掰斷一根木條,麵色扭曲了一瞬,在短短幾息內,如同飽經滄桑般,目光哀怨地看向稚唯:“女孫彆鬨,钜、那東西現在絕對一定不能拿出來!”
“……我沒有要暴露它的意圖。”
稚唯抹了把臉。
“我的提議也跟那個東西無關——大父你是墨家,請幾個同門弟子來幫你做工不是很正常的事嗎?你若是不介意,邀請公輸家的也行。”
“這、這樣啊……”
夏翁尷尬地捋捋胡子,但他糾結了一會兒,還是搖頭。
稚唯歪頭看向夏媼詢問她的意見。
大母雖然是楚墨,但對待墨家沒有夏翁那樣熱血上頭,除了武力值高一些,在思想方麵並沒有表現出對墨家某些道義的絕對堅守。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如果夏翁是墨家的“內門弟子”,那夏媼就是“外門弟子”。
稚唯都懷疑最初是不是因為大父是墨家,所以大母才順勢入了墨家,這無關思想信念,純粹是“家屬”身份的影響。
夏媼確實是比夏翁平靜得更快,但被自家良人緊張兮兮注視著,她無語一陣,還是選擇妥協:“算了,阿唯,你大父願意累著,那就讓他自己忙去吧。”
夏翁不在乎夏媼嫌棄的語氣,不停地點頭。
“行吧。”
稚唯歎氣,然後對夏翁伸出手。
“什麼?”夏翁警惕問道。
“我來保管。”稚唯說得沒頭沒腦,但她知道大父一定能聽得懂,並理直氣壯,“那是屬於我的'見麵禮'。如果無人達到持有它的條件,那就由我暫為保管,這是我和公輸子的協議。”
“那老家夥……”
夏翁聽到“公輸子”後不免嘟嘟囔囔,但整個人卻是舒了口氣。
他迅速從前襟中掏出钜子令還給稚唯,然而到底是忍不住多囑咐一句:“彆隨意現於人前啊。”
稚唯好笑地道:“明白。”
她和夏翁彼此心知肚明。
夏翁其實並不擔心钜子令保存在稚唯手裡,他隻是怕消息走露,或是女孫莽撞拿出钜子令,最終給自己引來麻煩。
稚唯當著夏翁夏媼的麵,將钜子令鎖進機關箱內,鑰匙串繩直接掛在脖子上,藏進衣服裡。
章媼見狀卻像是聯想到了什麼記憶。
“阿唯等等。”
她回到自己房間翻找了好一會兒,最後握著一把黃銅鑰匙回來,並在稚唯好奇的目光中,將其和機關箱的鑰匙一並串好,重新戴回她的脖子上。
“大母,這是什麼的鑰匙?”
“一些舊物。”夏媼含含糊糊道,“本來就是你的東西,隻是你之前的情況……現在你好了,理應儘早還給你。”
稚唯蹙眉。
她的舊物?
她之前就是個“癡兒”,能有什麼舊物讓夏媼不能直說?
稚唯偏頭,詢問般地看向夏翁,發現老者竟然刻意背對著她,悶頭刨木頭去了。
稚唯對這樣逃避的態度又氣又笑,卻是隱約有了猜想的方向。
她收斂笑意,眼神關注著夏媼神情的細微變化,輕聲問:“是我阿父、阿母的……物品?”
遺物。
除此之外,稚唯想不到能有什麼東西讓大母不好說出口,卻又歸屬於她。
再根據夏媼聽到“阿母”一詞時,目光閃縮的反應,她就更加肯定了。
稚唯想了想,問:“我能去看看嗎?”
夏媼關切地看過來,“阿唯……”
“沒事的,大母。”稚唯反過來寬慰道。
她並不是真的孩童,對這個世界的父母毫無印象,就連聽到“阿父阿母”的稱呼,心裡也一丁點感覺都沒有。
這似乎不太正常。
但稚唯沒有忘記,她會變成“癡兒”就是因為原身年幼時受到了不知名的刺激,這或許跟她的身世有關係,由此,這具身體會淡忘掉對父母的本能感情並非不能理解。
稚唯對往事不急著追究,想看一眼遺物,隻是為了給實際夭折的原身一個交代。
但令稚唯沒想到的是,夏媼猶豫半天也沒有給個準話。
明明已經將鑰匙給了她,卻又不給她對應的箱子或盒子……
自相矛盾。
稚唯輕輕碰了下黃銅鑰匙,隻能推斷夏媼是不確定她看到遺物後,會不會猜出他們一家的身世,所以才會左右為難。
可……
稚唯眼神飄移,滿心無奈。
她早就已經猜出來了啊。
稚唯深深歎了口氣,在夏翁夏媼疑惑的注視下,跑去
推開院門,小心檢查夏家的周邊。
確定附近無人後,她跑回來湊近二老,斟酌著重點用詞,以氣音問道:“……跟貴族有關?”
我們家是貴族後裔嗎?
夏翁、夏媼:“!”
看到他們震撼、狐疑、不敢置信的目光,稚唯嚴肅麵容,重重頷首,表示自己不是胡言亂語,並肯定他們的懷疑:“沒錯,我早就猜出來了。”
夏翁、夏媼:“!!!”
二老看看彼此,恨不得用目光尖叫。
所以阿唯是怎麼猜到她是貴族的啊!
稚唯等著大父大母交換完眼神,不等他們想出搪塞的說辭,又指了指鹹陽的東方,繼續問:“真正的家……離秦國很近對吧?”
這不是稚唯猜的,是上次問大父大母的時候,他們說過,一家人很早之前是從潁川郡遷居到的楚國安豐縣。
潁川郡是韓國故地,離秦國不遠。
見夏翁和夏媼居然陷入遲疑,稚唯心道,難不成他們還想改口,告訴她,上次是他們說錯了?
稚唯遲遲等不到回答,便直接給予最後一問:“與秦國內史隻隔著三川郡對吧?蒙中郎給我畫過大致的郡國圖,大父大母不要騙我。”
夏翁、夏媼:“……”
看著二老雙雙瞠目結舌,慌亂無措的模樣,稚唯挑眉,貼心地轉過身去,道:“你們商量一下要不要跟我承認。”
“……”夏家翁媼麵麵相覷。
夏媼突然伸出兩隻手瘋狂比劃著。
她:最後周王室當時被呂不韋遷到哪兒來著?
夏翁寫在手心:陽人聚。
夏媼追問:陽人聚在哪兒?
夏翁遲疑道:三川郡。
夏媼剛要鬆一口氣,夏翁又道:可她生父那邊……好像是在野王。
夏媼不抱希望地問:野王在哪兒?
夏翁苦著臉:河內郡。
夏媼閉閉眼,堅強地問:那河內郡?
夏翁唉聲歎氣:確實和內史隻隔著三川郡。
夏媼:“……”
但夏媼不死心,還想要繼續問。
此時稚唯卻悠悠地揚聲問了句:“大父大母商量好了嗎?”
夏媼頓時一陣心慌意亂。
來不及細想,她一咬牙,哆嗦著伸出手抓住稚唯,緊盯著她,話都說不利索。
“阿、阿唯,你……你……”
見大母滿臉糾結、歉疚和茫然,稚唯趕緊反手扶住她,安撫道:“我不是說了嗎?我早就猜出來了,我不在意這些事。”
稚唯確實不稀罕當什麼貴族,尤其是六國貴族,頂著這種危險度極高的頭銜,她要怎麼在秦朝發光發熱?
“阿唯,你聽大父說,我們、我們……”
夏翁想解釋,卻呐呐不知說什麼好。
稚唯主動抱著他胳膊,軟聲道:“大父大母,我知道你們隱瞞此事是為了安全起見,希望一家平安,我
也是這麼想的。
但既然我已經猜出來了,以後還有類似的事,便不要再想著瞞我了。所有的秘密應該我們一家人共同承擔,不是嗎?”
見夏翁和夏媼反應這麼大,稚唯心裡多少有點後悔。
但身處秦國都城,她如今備受轄製,之後會是什麼狀況也不好說,稚唯真的很擔心,如果不挑明這件事情,以後萬一遇到什麼突發情況,他們一家人來不及對口供,會不會露出什麼破綻?
為了安撫二老受驚嚇的心,稚唯假裝不以為意,口出狂言道:“要我說,有什麼好在意的,不就是……嗎?”
為保險起見,稚唯將“韓國貴族後裔”幾個字模糊了過去,隻著重表達自己的態度。
“我才不稀罕這個名頭,我們一家人就當普通黔首就挺好的。”
“而且,隻要我們不做違法亂紀的事,不跟大秦對著乾,就還是如以往一樣生活就是,大父大母不要覺得愧疚,也不用擔心我會覺得有落差。”
“……”
夏媼和夏翁聞言心情複雜,又莫名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嗎?阿唯到底知不知道周王室的後裔代表什麼啊?
擁有這樣的血脈,縱然是有再傑出的天資,也要看大秦給不給你發揮的機會。
而更大的可能,卻是會像那些亡國貴族一樣,被終身困在某一處醉生夢死,最終抱著錢財和“貴族”的名姓慢慢腐爛。
女子則更為不易……
夏家翁媼不願意深想下去,更是抵觸把那些命運多舛的事情往稚唯身上聯係。
等回過神來,見小女子情真意切地關心他們,夏媼一時半會兒實在想不到該說些什麼才好,隻能重申自己的心意。
“阿唯,無論如何,大母都會保護你的。”
夏翁立馬緊跟道:“大父也是!”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子推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稚唯莞爾笑道:“我也會保護你們的。”
互表心意後,稚唯還不忘強調:“拋開新秦民的身份,咱們就當自己是楚人。”
說完,她覺得還是多給些時間讓夏媼、夏翁平複心情,於是主動提出再出門轉一轉,讓二老在家休息。
可夏家翁媼目送小女子離開後,卻是相互對坐,沉默了好半晌,始終無法真正冷靜下來。
夏媼“唰”地起身,又圍著夏家搜尋了一圈。
確定周圍安全後,她回來擰著眉頭,對夏翁低聲道:“你說,阿唯到底是知不知道自己是……啊?我怎麼總覺得,剛才她說的話有哪裡不對勁呢?”
“不知道啊。”夏翁苦著臉,滿目糾結,就差把胡子揪下來了,“之前咱們跟阿唯說,搬去楚地之前,咱們一家住在穎川郡……我現在想起來,這地方跟秦國內史也隻隔著一個三川郡啊!”
“哎,”夏媼長歎一聲,“也不知道子推那邊查的如何了?”
夏翁遲疑道:“子推此前最後一封來信說他在齊國,他好
像在那裡逗留了很長時間,你說,阿唯的生父會不會不是衛國人,而是哪個齊國人吧?”
夏媼死死皺著眉頭:“可當時咱們遇到阿唯生母的地方,離齊國可遠了。”
夏翁憂愁道:“希望彆是齊國人吧,要不然阿唯也太慘了,兩個母國都被秦國所滅,阿唯現在還給秦國乾活!”
夏媼使勁打他一下,惡狠狠道:“阿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再說,阿唯一直在楚國長大,跟那兩個國家有什麼關係!”
“可、可是,”夏翁揉著肩膀,期期艾艾提醒老妻,“楚國也是被秦所滅啊。”
夏媼:“……”憋屈。
婦媼一時間滿肚子火無處發泄,抽起一根木條“嘎吱”折斷,再抽一根。
夏翁張了張嘴,又果斷閉上。
……算了,“水農具”什麼的,大不了他再重新搭建就是了。
〈64〉
[真好,這次跟大父大母互相說清楚,以後我們對外說辭就能統一一致了。]
除此之外,雖然因為公輸子的原因,憑空多了钜子令和連弩這樣的變數,但總體來說,她自己的計劃,新農具和豆製品的進程都很順暢。
稚唯對此感到滿意而舒心。
係統“呱唧呱唧”給她鼓掌,鼓勵她道:“那我們下一步要做什麼呢?是不是要著手乾點跟醫學本醫有關的事情了?”
[當然。]
心情愉悅的稚唯躊躇滿誌。
[算算時間,秦王政該回來了。]
係統調侃道:“你還挺惦記任務目標的,還以為你不關注他呢。”
[怎麼會?]
稚唯笑容燦爛。
[隻要秦王政回鹹陽,那夏無且太醫丞肯定就回來了——我還想跟他合作呢!]
係統:“……”
係統默默給稚唯發了個表情包。
【秦王政:終究是錯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