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花工半晌才喘勻氣息,卻忽然被一種巨大的茫然擊中。
他就這樣呆呆地坐在地上,看向楚峰,看向另一位父親。
“我該怎麼辦啊?我該怎麼辦啊?怎麼辦......”王花工一直在重複這句話。
然後,忽然站起身,整個人像是被什麼東西附體了一樣,跌跌撞撞朝門外走去,“蒲公英,對蒲公英……昌兒小時候最喜歡吹蒲公英,我去給他找蒲公英去……”
*
楚峰在殯儀館門口接到二兒子楚孑的時候,夕陽已經徹底沒入群嵐。
剛剛攔著渾身蠻力的王花工讓他把胳膊抻了,現在殯儀館急需他主持大局,還有好多好多事要忙,無奈隻能找到這個學殯葬的小兒子來救急。
父子相見,第一反應就是尷尬。
楚峰不知道對兒子說什麼,楚孑也不知道對這位沉默寡言的父親說什麼。
楚孑見到楚峰不止捂著胳膊,還捂著腰,看上去在忍受痛苦。
如果是他的室友的胳膊抻了,楚孑大可以上前詢問對方的傷勢,替他查看。
但麵對強撐著笑容的父親......楚孑卻做不出任何代表著關心與關切的行為。
他甚至都不能理解為何自己這麼奇怪。
楚峰也沒法像彆的父親一樣問些學業、事業的問題。
因為他知道自己沒什麼能向兒子提供的幫助了。
反而到了現在,還要才成年不久的兒子來幫他。
於是,兩個人就這樣在一片寂靜和夜鳥低沉的啼叫中向殯儀館裡麵走去。
夜晚的天色並不明朗。
而大門內兩側都是直聳入雲的青鬆,頗有種肅穆陰沉的感覺。
楚孑想,應該很少有人進到這個環境裡,會不產生對生命的敬畏和遐想。
他之前
看過資料,僅僅是這樣一家小小的殯儀館和火葬場,一年就要處理超過三千具遺體,平均一天十個。
對於親友算是天塌下來一般的去世,在這裡的青鬆看來隻是稀鬆平常的一天。
它們隻是在默默地汲取養分,向上生長罷了。
經過了狹長綿延的小路,二人才登上了青峰山這座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的小山。
沿途上到處都是散落的紙錢,青鬆也比大門口的更加低矮一些,顯得有些蕭條。
殯儀館的建築在楚孑麵前徐徐展開。
這是一座仿古的建築,雖然是灰白的色調,但有瓦藍色的磚瓦點綴。
並不似楚孑想象中那麼凋敝。
四周都是婉轉的道路和石塊,上麵還刻著孝經,頗具古韻。
“呃,兒子,”許是沉默太久了,楚峰不由得找了個話頭,“小心腳底下,路滑。”
“好,”楚孑禮貌笑笑,“之前似乎一直沒問過,您在這裡主要負責什麼?”
楚峰明顯愣了一下。
“啊,我是副館長,很多時候兼司儀和財務部的工作。總之人少,什麼都乾過。我之前沒和你說過嗎?”
“嗯。”
楚孑檢索了一下記憶,發現他從小以來和父親說過的話都極少。
父親本身就是不愛說話的性格,母親的話又過分的多,楚孑小時候就去外麵學藝術了,父子二人正經的對話幾乎一次都沒有過。
“那可能是我覺得你對這不感興趣,就沒提過,”楚峰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但你能報殯葬學,挺讓我意外的,你以後會從事這一行嗎?”
楚孑其實也並不確定,喃喃道:“也許吧。”
楚峰忽然停下腳步,“你今晚有空嗎?能不能幫幫忙?”
楚孑點頭:“當然,我不都來了嗎?”
就算不是為了CSSCI的論文,他也想來殯儀館看看。
這裡對他有種莫名的吸引力。
說到這裡,楚峰才想著把今天晚上的事匆忙給楚孑解釋了一遍。
原來在青峰山上發生了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一個名為“青龍團”的機車俱樂部正在青峰山上做拉力賽,沒想到有一個大貨車卻在山道上突然失速,撞倒了一排摩托車,當場死亡六人,傷了十幾號人。
雖然事故重大,但是責任的判斷並不難,大貨車負全部責任。
所以法醫的檢驗也很快,就直接把遺體轉運給了西區殯儀館和火葬場,剩下的事就由他們處理就可以了。
令人惋惜的是,所有的受害者,包括王花工的兒子王昌,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最大不過三十歲,最小的剛剛成年,都是家裡的獨苗頂梁柱,所以才來了這麼多淒厲的家屬。
說到正經事,楚峰的話才順了起來,頗有副廠長的派頭。
給楚孑講解完,二人也已經走到了殯儀館的主禮樓。
“我帶你去地下工作室吧,”楚峰說著就往左邊走去了,“
這個時候那裡麵最忙,你就在那裡幫忙吧,我還得去找老王,看看他怎麼樣了。”
“好。⒍_[]⒍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楚孑答應了下來。
所謂底下工作室,就是指進行遺體交接、冷藏、整容化妝入殮、火化等等全過程的地方。
“對了,你是幾點出生的來著?”楚峰走著走著忽然問道。
“上午八點吧,”楚孑有點詫異,“怎麼突然問這個。”
楚峰闔目算了半晌,尷尬笑笑,“沒事,你八字不錯,火焰很高。”
楚孑本來就有點緊張,這下更緊張了。
他也就沒敢問“火焰高”所代表的具體是什麼意思。
經過一條長長的坡道,又走過了一排排的火化間,父子二人終於走到了寫著“裝殮間”的屋子。
“這是遺體整容化妝班的位置,”楚峰推開門,又忽然想起來,“對了,你還從來沒見過真的遺體吧?”
楚孑點點頭。
“哦……”楚峰歎氣,“那我還是陪你進去吧。”
推開門,楚孑就被眼前的場景震撼了片刻。
近十具遺體整齊地擺放在房間的正中央。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全部都沒有生氣,隻是冷冰冰地躺在那裡,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為首的女班長見楚孑來了,看看四周,顯得有點不好意思:“聽說你要來了,但我們也實在沒工夫收拾了,今天本來就有兩具遺體還沒入殮,現在又來了六具,真的忙不開。”
女班長說著話,也沒耽誤手底的活,徑直繞過楚孑,走進冷藏室,熟練地拉開一張櫃門。
然後,與之前的快速的動作不同,她十分小心地將一具裝有遺體的紙棺放到了推車上。
楚孑見狀,趕緊上前幫忙,抬手險些碰翻了桌麵上的瓶瓶罐罐。
女班長回頭笑笑,語氣溫和:“輕一點,他們也能感覺得到的。”
其餘的入殮師已經各自領了寫有他們名字的工具箱,開始了自己的入殮工作。
楚孑聽完了女班長的話,更加收緊了手底的力氣。
他輕輕揭開了這具遺體上的紅色紙棺蓋,看向逝者左手腕的識彆卡,上麵寫著“王昌”二字。
“這是我們館王花工的兒子,”女班長的語氣十分惋惜,“所以一定要好好做入殮工作。”
“嗯。”楚孑點點頭。
他正在看著這具遺體。
王昌還是個青壯年,皮膚非常緊致,還有著光澤。
如果不是滿身大大小小的擦傷和猙獰的表情的話,就像是活著一樣。
“我的徒弟去單獨處理遺體了,小楚,你願意和我一起為這位逝者入殮嗎?”女班長又溫和問道。
“嗯?”楚孑一時沒太反應過來,“什麼?”
女班長又重複了一次。
“我說,這具遺體的表麵傷口非常多,而且因為通體紋身需要對整齊的緣故,縫合的難度非常大,聽副院長說,你和白老學了很久縫合,所以我想問問你……”
“你願意和我一起為這具遺體入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