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2 / 2)

這件事就像梗在他心裡,一直都不太舒服。

但阿戒劉冰和王一弗都不願意讓他單獨行動,幾個人最終商量了半天,由身強力壯的王一弗擔任起了保鏢的職責。

楚孑覺得無語,又有點好笑,難道他還能再掉水裡一次嗎……

但為了讓三兄弟安心,他也沒說什麼。

二人走了十幾分鐘,很快就到了明村長家。

楚孑叩響了房門,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來應門。

應門的男人應該是明楓的哥哥,看上去和明楓一樣高大威猛,本來黑著一張臉開門,但看到楚孑,神色這才緩和了些許。

“你是……那天也在河裡的楚孑吧?”明家大哥問道。

“是的,”楚孑低下頭,“還請您節哀。”

“好……多謝。”

明家大哥打開門,讓楚孑和王一弗進屋,“你們進來喝杯茶吧。”

二人進屋,發現這裡雖然是村長家,但並沒有多華麗,甚至還有點破舊。

客廳不過十平米,就擺著一張沙發和一個茶幾。

屋子裡光線晦暗,窗簾都被拉起來了,讓人幾乎看不清東西。

明村長正和妻子坐在沙發上,目光呆滯地看著前麵。

二人見到來者是楚孑,神色這才有了點活人的氣息,起身道:“小楚,你來啦?”

“明村長,明大姨好,”楚孑禮貌問好,“您二位還好嗎?吃飯了嗎?”

二人趕緊迎楚孑坐下,強擠出笑容,“吃了吃了,都好都好。”

明家大哥端了杯水過來,也客氣道:“謝謝你啊,小楚,還想著來看看我們。”

“真是不好意思啊,出了這種事,還連累到你,”明村長說道,“你的醫藥費是多少,我們明家都出了吧,真的,太對不住你了。”

楚孑趕緊擺擺手:“我還是學生呢,學校可以報銷的,不用您這邊幫我付。而且那晚上我也是自願去救明楓的,我其實很愧疚,沒能成功把他救上來。”

明村長聽到這話明顯一怔,然後決絕地轉過頭:“提他做什麼,不用提他了。”

明家大哥在一旁也說道:“爸,你彆這樣啊。”

“不爭氣啊,不爭氣!”明村長嘭的一聲錘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這個臭小子,死就死了,還要連累彆人!”

“彆說了,爸,這還有外人在呢,”明家大哥不好意思地衝楚孑笑笑,“不好意思,我們家現在事情比較多,請問你來是有什麼事嗎?”

楚孑隻覺得有些奇怪。

再怎麼樣,明楓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而且,葬禮在上午剛剛過完,關係再怎麼不好,也不至於這樣吧?

明村長給他的感覺,是明楓在生前做了一件很對不起這個家的事,所以才這麼生氣。

楚孑知道這個時候再去提明楓的事顯然不是一個好時機。

那天在水中,和明楓對視之後,他總是忽然想起那個人。

他從沒有在一個人的眼神中見過那麼深層的絕望。

隻要一想起那個眼神,還有那天的月亮,楚孑的心理就泛起了一陣難受。

可麵對眼前,這麼客氣、拘謹的一家人,楚孑一時也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他想了想,還是說了個彆的

話題。

“知道您家事情多,但我還是要不好意思叨擾一下,我是璞蘭大學社會科學院的學生,我正在做一個課題,”楚孑解釋道,“是一個關於動物殯葬的課題,因為看到東發村對於去世的狗還會舉行葬禮,覺得很好奇,但我向村民詢問,他們又都不知道這個習俗的來源,所以我想借您手裡的村誌看一看,不知道可不可以?”

明村長似乎沒想到楚孑到這裡來是為了看村誌,聽完反應了片刻,才慢慢道:“啊,村誌啊,在我這呢,我來找找。”

接著,他又慢悠悠地走到了裡屋,翻找了片刻,拿出了幾個破舊的厚皮本子,交到了楚孑手裡。

楚孑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分量,心情也變得莊重起來。

在他手裡的,就是這個村子的曆史了。

“如果可以的話,就麻煩你在這裡看吧,”明村長說道,“這東西比較珍貴,是好幾代村長共同撰寫、保護的,並不是不相信你,隻是如果弄丟的話,我下去了以後,沒法跟他們交待啊。”

楚孑鄭重地點點頭:“沒問題,我就在這看就好。”

“你說想看看我們為什麼給狗辦葬禮?”明村長想了想,“這村誌我反反複複看過好幾遍了,似乎也沒有你說的內容,要不你再仔細找找?”

“好。”楚孑將幾本村誌都放在茶幾上,剛打開看字,卻發現看不太清,有點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煩你們,幫我打開窗簾呢?”

明家大哥明顯遲疑了,朝窗邊走去:“我看一下。”

他打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向外看去。

楚孑也順著這道微微亮的光線向外看去。

隻見一河之隔,有些來來往往的村民,正指著明家,說著些什麼。

明家大哥趕緊把窗簾放下,“不好意思啊,窗簾還是先拉上吧,我給你拿個手電棒可以嗎?”

楚孑點點頭:“多謝了。”

於是,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楚孑就開始看起來村誌。

有點奇怪的是,其中最古老的那本村誌上麵,序號寫著大寫的“貳”字。

楚孑翻開這本村誌,一種曆史的厚重感撲麵而來。

上麵的日期,是“光緒廿三年”。

廿三,即二十三年。

光緒二十三年是1897年,距今一緊過去了一百多年了。

楚孑沒想到,東發村的曆史這麼悠久。

他一字一句,細細看去。

東發村在光緒二十三年的時候,還是一個人口隻有幾十人的小村莊。

他們這裡主要種植的作物是水稻,但當年因為大雨,收成並不算好。

幸虧彼時的清政府已經有了“凡地土有數年無人耕種完糧者,即係拋荒,以後如已經墾熟,不許原主複問。”,所以,雖然每一畝地的收成不好,但東發村勝在地廣人稀,耕地眾多,所以也足夠過活。

而且,在當時,農民是可以去找官府用“借唄”的,無論是耕牛、工具,還是種子,甚

至是口糧,都可以找官府去借。

所以,即使那時候農力底下,東發村都能算得上是一個能讓人安心度日的地方。

之後,就不斷有來自隔壁甘省、陝北、湖廣地區的流民遷入東發村,東發村的村誌裡詳細記載了這些人的姓氏、名字和祖籍。

“這本裡有寫我家祖宗是怎麼來的這裡吧。”明村長看楚孑看得十分投入,問道。

楚孑:“對,這裡顯示您家祖先是雲貴地區的回民。”

“哦,不過我們現在都從漢族了,”明村長歎了口氣,“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對不住祖宗啊。”

“爸,您彆說這些啊。”民家大哥勸道。

“唉,我這幾天反反複複地做夢,”明村長低著頭,“我總覺得,到了地底下,咱們明家的長輩祖輩都饒不了我,誰讓我……我把咱們民族都改了啊……”

明村長顯然是想說彆的事,但這句話隻能說到這個程度。

說完,明村長也意識到了什麼,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臉。

“您放心,明村長,您這樣不算是數典忘祖,”楚孑隻能勸道,“您知道您這一支的‘明’這個姓氏是怎麼來的嗎?”

明村長抬起頭,看了楚孑半晌,搖搖頭:“不知道,孩子,難道你知道?”

“嗯,大概了解一些,在清朝同治年間,也就是差不多1870年左右,雲貴地區有一批回民為了顯示自己支持反.清.複.明的決心,這才開始用的漢族姓氏明。”

而楚孑根據村誌記錄的明家遷入東發村的時間,猜測村長一家,應該正是這些回民的後人。

“也就是說,我家老祖宗,其實就想挑好了這個字,打算做漢人的?”老村長鬆了口氣,“是不是這樣啊,孩子?”

“也許是的,”楚孑笑笑,“但總之,這個姓氏是他們挑的,再加上和東發村的村民通婚了這麼多代了,您的確有漢族的血統,所以說自己是漢族人也沒有任何問題。”

村長這才放下心,感歎道:“多謝你啊,孩子,還得是找你們這些有知識的人來幫我們看看,你這麼一說我就鬆了口氣,我也算是少了一件對不起祖宗的事啊……”

明家大哥看向父親,“爸……”

明村長擺了擺頭,並沒有再說下去了。

“不用客氣,這是我應該做的。”楚孑邊看邊回答道。

村誌的一大好處,就是無比詳儘,將村子裡的大事小事都一一記載。

這不僅對於社會學的學者來說,是一個無比寶貴的財富,幾乎是以最微觀的視角看到這個社會的變遷與變化了,對於曆史學家,自然也是珍寶。

楚孑往後翻看著。

後麵幾本也講的都是差不多的事,無非是誰來了、誰走了,哪家和哪家因為田地吵架了,因為借了陳穀子之類的爭執。

從清末到民國,再到抗日戰爭,然後一段蝸行摸索的歲月,直到今天的盛世。

他能看到,村民們從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到一斤

畝產萬斤,再到後來引入了科學的農業發展觀念,一切走上正軌。

他也能看到東發村幾個家族的興衰榮辱,能看到東發村出的各式各樣的奇才怪才,在全國,甚至是國際舞台上大放異彩。

東發村雖然隻是一個幾百人口的小村,但卻跟著這個社會在一路變遷,蓬勃發展。

這些村誌裡沒有宏大敘事,有的隻是一群人的生存、生活、生育、生產。

雖然都是家長裡短的事,但楚孑看得津津有味。

就好像是這些村民又在他的眼前活過來了一樣。

楚孑一邊往後看著,一邊給明村長講清他們這個村現在的這些人都是從哪裡過來的,祖籍在哪,因為一件什麼事才來到了今天。

明村長聽著聽著,就開始自己謄抄下來,說回頭要講給村民聽。

其實在編號為貳的那本當中,就已經有關於動物殯葬的描述了,講著哪隻黃狗死了,村民們為它們辦了怎麼樣的儀式。

而這些儀式和楚孑那天看到的大同小異。

楚孑又仔細翻看幾遍,確認了,他們隻有,或者說隻記錄了狗的葬禮,對於彆的動物倒沒有涉及。

除此之外,楚孑還發現了兩處不對勁的地方。

第一處,就是這最後一本,編號為“貳拾”的村誌,當中有一頁紙被撕掉了。

所有的村誌,雖然有的年份久遠,紙都脆了,但能看出來是受到了精心的保護。

唯獨這一本,又是明村長記錄的村誌,中間卻有一頁看上去是被直接扯掉的。

那本村誌記錄的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可那一頁並不像是以前就扯掉的,更像是不久前才扯掉的,因為紙的毛邊看上去都還在。

如果隻是寫錯字,隻要在旁邊修改就可以了,楚孑看到之前的村長都是這麼做的。

可如果不是錯彆字,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讓明村長把一整頁都撕掉了呢……

楚孑一時間想不明白,而且還是第二處奇怪比較重要。

這些村誌,有些年份是接不上的。

楚孑反複看了幾遍,這才發現,原來“貳”後麵那本的序號已經變成“肆”了。

而之後的序號也斷斷續續,經常有缺損。

“可惜了,好多人的祖輩都不知道是怎麼來的,”明村長剛把楚孑說的話都記錄了下來,看到楚孑正在比對著序號,歎了口氣,“這村誌是不完整的,少了好幾本,其他的也就罷了,標號十幾的那段歲月大家也都明白經曆了什麼,但最關鍵、最重要是的第一本沒有了,鬨得我們都不知道這個村是怎麼成立的,連個村慶日都沒有。”

“是啊,”楚孑翻看完,也不免覺得可惜,“那些都是怎麼弄丟的呢?”

明村長嘖了一聲,隻道:“不可說,不可說啊。”

楚孑也明白了,便沒有追問。

隻是他內心裡,也不免覺得可惜。

但在那個動蕩的年代,有太多珍貴的東西

都消失了。

楚孑想,如果知道這個村最初的那批人是怎麼來的,或許能知道這種古老的寵物殯葬形式是如何誕生的。

這對於他的論文十分重要。

甚至可以說,是這篇論文唯一缺少的部分了。

他將村誌都拍了照,自己留了一份,也給貓教授發過去了一份。

貓教授很快發了一排感歎號過來。

不難想象,身為一個曆史和社會學的交差學者,貓教授看到這份資料是有多麼興奮。

但同時,他也為這消失的第一本感到了惋惜。

不過社會學和曆史學的工作大概都是如此,根據現有的現象和一些零碎的記錄,推斷出往日的情況。

社會本就是一個複雜有機的整體,總是有辦法相互補全的。

更何況,楚孑總覺得在自己昏迷的日子裡,似乎從什麼地方看到過關於這種儀式的記錄。

隻是那記錄應該不在曆史或者社會學的資料裡,他當時隻是匆匆掃了一眼。

砰砰砰——

楚孑正想著,忽然被敲門聲打斷了思路。

明家大哥看了看表,默念了一聲“時間差不多了”,就走上前去開門。

楚孑隻見敲門的是兩個穿著清潔工製服的人,他們還拿著吸塵器、拖把等等物件,看上去全副武裝。

“你好,請問是你們家叫的清潔服務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排頭的大哥問道,“我們是歡歡清潔公司的。”

明家大哥趕忙把二人迎接來,“沒錯,是我們叫的清潔。”

清潔工大哥環顧了一下四周,皺了皺眉:“不是說隻有十二平米要清潔嗎?”

明村長起身,指了指裡麵的房門:“對,隻要把那間屋子清理了就可以了。”

“就清理一間屋?”清潔工感到有些奇怪,“想怎麼清理啊?”

明村長想了想,決絕道:“全部都扔掉,裡麵的家具、各種東西,都扔了就可以了。”

“啊?全都扔了?”清潔工到那屋子看了看,又折回來,“這屋子裡是你什麼人啊?”

“是……”明村長長舒一口氣,“是我兒子。”

清潔工看向明家大哥,問道:“你要把屋子裡的東西都扔了嗎?”

“呃……”明家大哥卡了殼,“那不是我的屋子,是我弟弟的屋子。”

這話說完,楚孑愣了一下。

他和王一弗麵麵相覷。

明楓的葬禮今天上午剛剛辦完,楚家人竟然想把他的遺物全都給扔了?

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一點都不留?”清潔工也感覺有些驚訝。

明村長點點頭:“一點不留!”

清潔工聽完,思考了半天,將手一背:“那不行啊,要把你弟弟的東西都扔了,你弟弟得在這才行,不然回過頭來找我麻煩怎麼辦?”

清潔工見二人不動,又說:“要不你們給他打個電話也行,我得經過主人允許才行。”

“打不了電話。”明村長低聲道,“我小兒子他已經……死了。”

“嚇??[]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遺物啊?”清潔工顯然嚇了一跳,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不行不行,這活兒我接不了。”

明家大哥不太明白:“不都是清理東西嗎,是不是遺物有什麼區彆。”

清潔工兩手一攤:“我兒子明天婚禮,我碰不得這些啊。”

“那能不能讓你們公司換個人?”明家大哥追問道,“或者讓你同事下手也行。”

“我們公司人都派出去了,”清潔工查了查手機,“最快也得下周才能派彆人來了,而且你家這個情況得加錢,能接受嗎?”

明村長:“就不能快點嗎?加錢好說。”

清潔工不樂意了:“說實話,這份錢我們其實都不太想賺的,尤其是你家這種新發喪的,如果知道是這個情況,我們都不來。”

“好吧。”明村長眼神更加黯淡了,“辛苦你們跑一趟了。”

清潔工也沒再說什麼客氣話,隻是轉頭離開了。

楚孑還見到那位清潔工在明家門口的地毯上蹭了好一會腳。

“怎麼辦?”明家大哥問道,“爸,一定要把小楓的東西都扔掉嗎?”

“扔!”明村長糾結半晌,咬牙切齒道,“全都扔掉!”

明家大哥:“那找誰幫忙啊,咱們認識的清潔工都不願意乾這個事……”

“我來吧。”

明家大哥一愣,才發現開口說話的人是楚孑。

“我來幫您家收拾明楓的遺物吧。”楚孑誠懇說道。

“這不合適吧?”明村長眨了眨眼,“怎麼能麻煩你做這些事呢?”

楚孑又解釋道:“我是殯葬學的學生,我們學到過,在很多發達國家,都有專門的遺物整理師,所以我想我也能勝任這份工作。”

“那好吧……”明村長握住楚孑的手,“你可是幫了我們家一個大忙啊。”

“沒事的,也感謝您能給我一個實踐所學的機會。”

答應完,楚孑就回家叫了阿戒一起,和他說清了情況,阿戒也很快過來幫忙。

劉冰也幫忙去鎮上買裝備和紙箱等等用得著的東西了。

於是,楚孑、阿戒和王一弗一起,決定先進明楓的房間看個究竟,計劃一下到底都需要什麼東西。

吱呀——

房間門被他們輕輕地推開了。

等三人看清了裡麵放著的東西的時候,卻同時驚訝的話都說不出來。

隻見櫃子裡,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獎杯,牆上也貼滿了獎狀和嘉獎令……

隻不過上麵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連同一旁放著的拳擊手套和沙袋一起,看上去都很久沒被人動過了。

楚孑走上前,輕輕擦拭掉一個獎杯上的灰。

然後,他發現,這個獎杯獲得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正是村誌被撕掉的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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