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是一個尋常的午後。
陶然之坐在閣樓裡,打開了電腦,登陸了中華遺囑庫的網站。
看著賬號裡麵顯示的“遺囑已生效”,他長長歎了一口氣。
就像是完成了什麼壯舉。
閣樓狹窄、逼仄,沒有窗戶,光都照不進來。
陶然之的身體已經很差很差了,他麵色蒼白,形容槁枯,但他就很喜歡在閣樓裡待著。
這裡住了一個少年,和他相依為命了兩個月。
這裡有人類生活過得味道,他很喜歡這個。
當初,如果不是突然的疼痛,他也許不會讓這少年知道自己即將入土。
但偏偏就在這麼巧的時候發病了,他看到少年那慌亂的神色,聽到少年說要留下照顧他,他忽然覺得,這可能就是天意吧。
如果能用這個辦法讓少年留下了,也不錯。他頑劣地想。
要說他這輩子還有什麼放不下的事,可能就是他還沒考上大學吧。
他的孩子們都很好,很有出息,不需要他操心。
也……不需要他。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精挑細選了一個搖籃,在上麵刻下了一句話。
算是他給兒子們的囑托吧。真想看看他們看到那句話時候的表情啊,可真的,沒有時間了。
一個每天大把時間的人,現在卻沒有時間了。
早知道就不接受學校的返聘,出去旅旅遊什麼的了,他還沒去過北京,沒看過□□呢。
但自己一個人旅行也沒意思。
他和兒子們變成這樣,他一點也不怪那三個孩子,是他的問題,是他性格太古怪,小時候就隻知道逼著他們學習,從沒和他們聊聊天。
腹部又是一陣劇痛,將陶然之從回憶中拉了出來。
他急忙奔下樓,本能地想拿藥。如今他的吃四個去疼片,才能不那麼難受了。
但他拿藥的手忽然停住了,他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都到今天了,還吃藥做什麼?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打開了收音機,慢慢捱著。
收音機裡低沉的男聲在唱著一首粵語歌,陶然之不懂粵語,但還是聽著。
陳平會粵語。
他小時候跟父親在廣府生活過幾年,竟然能講一口流利的粵語,這小孩真是聰明。
哦對。
他爸爸。
想到這裡,陶然之的心情又沉重了幾分。
他驀地想起第一次見到陳平的場景。
那天也是這樣一個午後,天將黑不黑的時候,他正在操場散步。
走到領操台後麵的時候,他忽然聽見有個孩子說:“你爸是個殺人犯,你也好不到哪去,以後就叫你小殺人犯吧。”
緊接著,他又聽到幾聲清脆的巴掌響。
他快步走過去,隻見一群孩子圍著一個。
那些孩子見陶然之來了,哄
得一下跑走了。
隻剩下麵色蒼白的少年留在原地,他的臉都被扇紅了。
陶然之很清楚地記得自己愣了一下,那孩子長得,特彆像他的妻子,比他親生兒子都像。
但少年隻是看了陶然之一眼,啐了口血沫,帶上兜帽就走了。
後來,他是從彆的老師那裡聽說的。
初中部有個孩子成績很好,經常考年級第一,但父親因為故意殺人罪入獄了。
再之後,這孩子就變了,他不再寫作業、考試,反而和社會上的人結交,成績一落千丈。
“可惜了,”那老師說,“挺有天賦的孩子,要是家裡好點,以後不知道要給社會做多大貢獻。”
之後,那孩子的事陶然之夜不斷聽說,什麼他又逃課啦、又和同學打架啦、又偷東西了,雲雲。
每次聽到的時候,陶然之都想——他不偷、不打,能行嗎?那不就是認了嗎?
人,就得折騰。不折騰就全完了。
許是命運的齒輪在那一刻就開始了轉動,陶然之竟然變成了他的班主任。
這孩子不知道是怎麼考上本校的高中的,他當初看著那孩子很瘦弱,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小時候跳了兩級,比彆人都小。
真是個天才。
當然了,他還是那麼頑劣。
他不聲不響,也能把班裡的人攪弄的雞飛狗跳,所有人都討厭他。
陶然之卻不。
有一次上課,他給大家留了一道題,是物理競賽題,挺難的,還有各種超綱的知識點。
他對孩子們說,誰要能做出來,就能進他的競賽班。
一天過去,每一個人做出來。
直到放學了,陶然之擔心班裡的那兩棵茉莉花苗沒人澆水,過去查看的時候,才發現那少年也還沒走。
陶然之湊近,隻見他正在做那道物理題。
已經快要解出來了,還剩最後一個公式,是超綱內容,少年沒學過,一籌莫展。
陶然之看到了他眼中的光。
於是,把那個公式寫在了他的草紙上。
少年錯愕抬頭,陶然之依舊板著臉:“以後每天放學來找我,做題。”
“不了,”少年搖頭,“福利院有規定,我出不來。”
“把你們福利院電話給我,”陶然之生氣,“彆他媽扯那些沒用的,以後每天放學找我,做題。”
少年被陶然之的氣勢壓到了,訥訥點頭:“好。”
之後,兩個人就每天放學會在教師休息室待一會兒,這裡沒人,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