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的宴席間, 趙懷憫顯然對弟弟有幾分不滿。
等沈家的三人一走,便轉向趙恒,冷道:“八郎, 不是什麼人,都配和咱們攀親的。”
顯然是方才的那一聲“沈表叔”讓他心中十分不悅。
他和妹妹趙襄兒一樣, 對當年沈皇後的獨斷擅權耿耿於懷, 至今未曾釋然。沈皇後早已仙逝, 蓋棺定論,聖人已將過去就此揭過,無人會再追究。
可沈家還有其他人在,他一點也不想見到他們還能像過去那樣,借著外戚的身份,享儘眾人的奉承吹捧。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極宮裡的禦座上已換了人, 如今他是太子,阿父是天子, 根本沒必要再對沈士槐和顏悅色。
偏偏八郎是個異類,多年不來往的外戚, 那一聲“表叔”竟也叫得出口。
趙恒一貫看不出情緒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讚同。
在對沈皇後, 乃至沈家人的態度上,他和長兄、阿姊都不一樣。
在他看來,沈皇後對子女也許算不上親近,可在為政一事上,卻著實極有天賦。正是在她當政的那些年, 大魏一步步走入更加繁榮安定的局麵,國力強盛,百姓喜樂。
阿父仁善易心軟, 處理朝政時,難免有思慮過多,舉棋不定的時候,正是有當年沈皇後打下的基礎,阿父才能做個安穩的守成之君。
他對這位不太熟悉的祖母沒有恨意,反而還懷有幾分敬佩之意。
他一邊暗中留意庭中的動靜,一麵淡淡地回答太子的話:“阿兄,不論配不配,沈寺丞都是阿父的表弟,是咱們的表叔。”
血濃於水,這是不容改變的事實。
底下的一眾賓客中,沈家大娘似乎真的已經醉了,正喚了侍女過去,仿佛要離席歇息。
袖口那一段被酒濡濕的地方還泛著涼意,若他沒猜錯,方才敬酒的時候,沈家大娘便是在向他暗示著什麼。
“八郎,難道你真的像襄兒說的那樣,打算娶沈家的女郎為妻?並非我要乾涉你的婚事,隻是,沈家的那個女郎,若隻是做一個妾,我不會說什麼,可要做你的王妃,那實在是配不上了。”
趙懷憫狹長的眼眸緊緊盯著趙恒,語氣裡已經帶了幾分明顯的不悅。
趙恒頓了頓,沒有讓步,隻是微微抬高了聲音:“是又如何?我不知什麼配不配得上,我隻知道,若不出意外,便應當遵守當初許下的諾言。”
“哼,若沈家那個女郎相貌醜陋,凶悍刻薄,你也要娶?”趙懷憫說話也更不客氣起來。
“是。”
趙恒低垂著眼,毫不猶豫地回答,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讓趙懷憫忽然怒火中燒。
“你!八郎,你看看自己說的是什麼話!你這個皇子,你這個親王,把自己的臉麵放在哪裡!”
他的聲音有些高,坐得近的幾位賓客都察覺到了不對,紛紛緊張地看過來。
皇家兄弟忽然起爭執,極易引人猜測。
崔桐玉左右看看,笑著緩和氣氛:“好了,你們兩個怕是都喝多了,快彆說了,沒影的事,也值得你們起爭執?可彆叫人看了笑話。”
趙懷憫已經移開了視線,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層異樣的,憤怒的紅。
另一邊,崔賀樟已經讓府中豢養的伶人們到了台上,自己則向眾人告罪,稱方才喝了太多,不勝酒力,要暫時下去歇息一番,請侯夫人代為招呼。
趙恒想了想,趁機站起來,板著臉道:“阿嫂說得對,我的確喝多了,就不打擾阿兄和阿嫂的興致了。”
崔桐玉看一眼身邊的趙懷憫,趕緊招手讓侍女來帶著趙恒下去歇息。
趙恒仿佛也在氣頭上,冷冷地瞪那侍女,不讓她靠近:“我不用人伺候!”
說完,也不顧其他人的目光,轉身就走。
他走的方向,恰好就是崔賀樟離去的方向。
一路上,還有兩個侍女小心地上前詢問,是否要服侍,趙恒始終做出一副怒火難消的樣子,一概拒絕。
宴席間的熱鬨喧囂逐漸遠離,周圍的人也變少了。
趙恒放慢腳步,始終不前不後地悄悄跟著崔賀樟。
他從小在軍中長大,十七歲那年起,就自告奮勇跟著軍中的將士們上過好幾次沙場,大到同吐穀渾人正麵拚殺,小到趁夜摸到盜匪的老巢,幫百姓奪回被搶的牛羊,都曾經曆過,早就練就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事,尤其這一路行來,侍從們仿佛都已被支走了,四下越來越僻靜,根本沒人發現他。
一連轉了好幾個拐角,崔賀樟才終於在一間僻靜的屋子外停了下來。
趙恒沒有貿然靠近,而是先隱在一株參天古木後麵,暗中觀察。
崔賀樟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先匆匆四下掃視一番,沒見到人影,這才衝一同跟來的兩名侍從吩咐了一句,推門走了進去。
那間屋子進深不長,門一開,就能看見一張長長的臥榻,榻上橫臥著一名女子,橙黃色的大袖衫,看起來異常熟悉,正是沈家大娘今日穿的衣裳。
趙恒心道一聲“果然”,臉色頓時十分難看。
崔賀樟,此人竟然膽大妄為到此種地步!
今日是崔老相公的壽宴,便是身為人子,也不該在父親的生辰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更何況,外頭那樣多賓客,竟也敢如此放肆。
沈家即便失勢,也仍是公侯之家,沈家大娘即便和離,也依舊是清白出身的正經娘子,豈容旁人隨意欺辱?
趙恒隻覺得怒火中燒,垂在身側的雙手不禁緊攥成拳,一個個凸起的骨節也漸漸泛白。
……
屋裡,月芙自兩名侍女走後,便開始忐忑起來。
香爐裡的煙霧嫋嫋地升騰著,帶著甜味的香氣逐漸濃鬱。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種香氣有幾分熟悉,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裡嗅到過這種氣味。
她心中不安,便從榻上起來,環顧四周,想用茶水將爐中的香熄滅。
可目光尋了一圈,卻並未尋到茶具的存在。
這間屋子在定遠侯府的西北一隅,已然離日常起居的地方有些距離,常年空置,連下人也不住在這處。
想必,崔賀樟怕侯夫人起疑,到壽宴開始前不久,才讓人臨時布置了一番,屋裡的用具並不齊全。
既不能熄滅,月芙便想將窗推開,讓那氣味能散出去。
可才從榻上站起來,便感到一陣輕微的頭暈。
雖沒喝被崔賀樟下了藥的那杯酒,可在那前後,她卻是真真切切喝了不少的。
好容易等那一陣暈眩過去,還沒行到窗邊,屋外的長廊上,便傳來一陣腳步聲。
月芙腳步一頓,趕緊又回了榻上,側臥下,裝作半睡半醒的樣子,在心裡猜測,來的人到底是趙恒,還是崔賀樟。
不一會兒,腳步聲到了門邊,又傳來說話的聲音。
“你們兩個,一會兒到前麵去守著,彆讓其他客人往這個方向來。半個時辰後,再沈家那兩個過來,記得,彆讓其他人發現,動靜越小越好。”
熟悉的嗓音,一聽就是崔賀樟,月芙的後背頓時生了一層細小的顆粒。
門被人從外麵推開,一道瘦削的身影立在門口,恰好擋住了直射進來的燦爛日光。
崔賀樟背著光,麵容模糊,看不真切,可月芙卻已經能在心裡描繪出他那張乖張的,扭曲的臉。
“崔、崔賀樟……”
她下意識叫了他一聲,縮在寬大的袖口裡的指尖已經悄悄掐緊,迫使自己鎮定下來。
到底是在夢裡將她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人,有旁人在場時,她尚能應對自如,現下獨處一室,心底那陣一直被壓著的恐懼便一下子湧了上來。
“你彆過來!”
她咬了咬下唇,一麵用力揪緊胸前的衣物,做出保護自己的樣子,一麵在心裡祈求趙恒的出現。
因為太過恐懼,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沒有半點震懾人的作用,反而讓崔賀樟笑了一聲。
他舔了舔唇角,先將門關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才一步一步朝臥榻行去,最後,在榻邊半步的地方停下,慢慢俯下身,一手支在榻沿,一手湊近,撫摸月芙粉白的臉頰。
“月芙,這名字與你很相襯,你這樣的美人,我從前竟一直沒有發現,便宜了杜燕則那小兒,當真是教人後悔。”
崔賀樟說著,臉也跟著湊近,輕輕地嗅她身上的幽幽暗香。
“好在,如今也不晚,往後你跟著我,便不用擔心被人欺負了去——隻有我能欺負你。”
他的臉上露出笑容,原本就有些渾濁暗沉的眼眸越發讓人毛骨悚然。
被他冰涼的指尖觸碰到的那一刻,月芙忍不住渾身一顫,原本因為害怕而僵硬得不能動彈的身在逐漸恢複了一些力氣。
她飛快地偏開頭,用力推開他的手,從臥榻的另一側下去,忍著暈眩躲到屏風邊,緊張地看著他:“你彆過來!”
崔賀樟有一瞬間感到困惑。
原本該變得柔若無骨,任他擺布的人,竟然仍舊行動自如,一時也不知是那個環節出了錯。
分明是當著他的麵,將那杯酒喝下去的。
他眼神一閃,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一個箭步繞過臥榻,將月芙擋在屏風邊,然後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摸了摸垂下去的袖擺。
一片濡濕。
“你沒喝?”他冷笑一聲,一下捏住她的下顎,“原來不是個單純無知的傻娘子。我倒忘了,你已經嫁過人了。”
混跡在平康坊多年,又常到京中各達官貴人的家中一同狎玩歌舞妓,崔賀樟多少知道那些娘子為了躲避旁人灌酒,會用這樣的伎倆。
“讓你喝那杯酒,也是為了讓你一會兒舒坦些,你既然不要,我也不勉強,反正,今日你是逃不掉的。”
眼看崔賀樟雙目漸漸變得赤紅,顯然已經耐心耗儘,扯著她一隻手腕,就想撕她的衣物,她止不住地絕望起來。
心底甚至開始後悔,不該這樣冒險,想著一定要讓趙恒親眼看見崔賀樟的確欲行不軌。也不知趙恒是不是根本沒有發現異常,早知如此,就該閉門不出,先躲過這一劫再說。
正在這時,原本緊閉的屋門,發出砰地一聲,被人從外麵猛地撞開,接著,就是急促卻沉穩的腳步聲。
崔賀樟攥著月芙的手腕,正背對著屋門的方向,聞聲一驚,正想回頭看看到底是誰,可還沒來得及動彈,後頸處便被一記強勁的力道擊中,接著,雙眼一閉,整個人就栽了下去。
擋在眼前的人倒了下去,月芙還靠在屏風上,不住地喘氣,一抬頭,就看到了來人。
深刻的五官,緊抿的薄唇,陰沉的表情,正是趙恒。
她呆了一下,接著,便一下子撲過去,撲進他的懷裡,緊緊抱住他的腰身,將腦袋埋在他的胸口,渾身一顫一顫地哭了起來。
“殿下終於來了……”
趙恒的身子僵了僵,原本落在已經倒下的崔賀樟身上的可怖目光逐漸軟化了一些。
方才,崔賀樟進來後,外頭守著的兩名仆從一時沒有離開。
他當時已然怒火中燒,可又怕萬一事發,崔賀樟會選擇破罐破摔,將事情鬨得人儘皆知,便又等了一等。
好在,那兩名侍從也不過是又在四下看了看,沒見到其他人,便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大約是聽了崔賀樟的吩咐,要守在宴席的附近,不讓其他人靠近。
直到那兩人消失在視線裡,趙恒才疾步行去,一腳踢開緊閉的屋門。
臥榻後的屏風邊,沈家娘子正被崔賀樟那混賬困住不能動彈。那混賬一隻手攥著她瘦弱的手腕,另一隻手則伸在她的衣裙上,胡亂地拉扯。
這樣的情形,將他氣得幾乎控製不住手上劈下去的力道。
若不是還殘存著最後一絲理智,他大約已經下了死手。
而現下,沈家大娘,這個柔弱的女郎,已經撲到他的懷裡,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腰。
他忽然有些不敢想,若自己再來晚一刻,會如何。
方才,就不該為了穩妥,拖延時間。
貼在胸口的小小身軀溫熱柔軟,不時輕輕顫動一下,帶出壓抑的細微泣音,聽得趙恒的心也跟著塌了一半。
空氣裡彌漫著香甜的氣味,他低頭看著她烏黑的發頂,隻覺從胸口到腰際,所有被她觸碰到的地方,都悄悄傳來一陣難以言喻的僵麻的感覺。
他應該將她推開,可不知為何,垂在身側的兩隻手慢慢抬起來,又落到她瘦弱的肩上,卻沒在用力,而是隨著她的抽噎,一下一下,輕輕地拍。
“抱歉,是我來晚了。”
一開口,他才發現自己的嗓音不知何時,已經帶了幾分沙啞。
懷裡的腦袋用力搖了搖,在他的胸口又是一陣摩擦,帶出幾分怪異的熱度。
“沒有,殿下沒有來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