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俗世(2 / 2)

過了潯陽江,再走六十裡,就到隆興府了。

他們過江州的時候,因為一直走在官道上,也沒看見江州城中是什麼模樣,此時來到了隆興府城外,看著黑一塊黃一塊的土地,孟昔昭這眉頭不禁擰了起來。

黑的自然就是燒過的痕跡,就是不知道是用火藥炸出來的,還是兩軍交戰,用了火攻。

城外能看出原本開墾農田的形狀,如今農田也被糟蹋的不成樣子了,城外一個人都沒有。

今日是二月十一,比他們原定的到達日期晚了一天。

而北方的應天府早在正月底就已經開始翻耕播種了,隆興府位於應天府的南方,本應播種的更早

,到了如今,竟還一點動靜都沒有。

連坐夠了馬車,下來步行的石大壯見了,都不由自主的搖搖頭:“都什麼時候了,還不種地,隆興府的百姓這一年要怎麼過日子啊。”

孟昔昭心想,還能怎麼過,湊合過唄。

就是讓他們現在出來種地,他們敢嗎?誰知道南詔人會不會又來一次呢。

默了默,孟昔昭讓馬匹加快速度,朝城門跑去。

那個被炸塌的城門樓子,如今已經被清理乾淨了,但新的城門樓子,到現在都沒建起來,連城門,都是用木板臨時拚湊起來的,看起來十分磕磣。

孟昔昭站在城門外,看著這個仿佛隻能在山大王那裡看到的簡略版城門,不禁陷入沉默。

門口巡邏的士兵已經狐疑的看了他好一會兒了,如果他再不動作,怕是要被抓,他從懷裡掏了掏,把自己的任命書和知府魚袋拿出來,證明自己的身份,士兵得知他就是新上任的知府,連忙把他放了進來。

孟昔昭正奇怪怎麼沒看見謝原和銀柳來接他,這時候,守門的城門官把他拉到一旁,告訴他一個噩耗。

謝同知上任沒多久,就被隆興府的百姓打了,如今還起不來床呢。

孟昔昭:“…………”

啥?!

知府沒來,這隆興府又亂哄哄的,謝原就是養傷,也不敢去彆的地方養,而是繼續留在隆興府衙門裡,天天躺著辦公。

得知孟昔昭來了,他想下去親自迎接,卻被銀柳按了回去,說他們郎君肯定會先來看他。

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兒,孟昔昭就風風火火的跑了過來,身後還帶著一串小尾巴。

正是吏部安排的那些官員,他們七嘴八舌的跟孟昔昭告狀,說這裡的百姓有多彪悍,根本就不聽話,這些天到處鬨事,他們想武力鎮壓,謝原卻不讓。

話裡話外,全是讓孟昔昭先懲治謝原,再懲治城中百姓的意思。

孟昔昭跨過門檻,都走到謝原麵前了,這些人還不住嘴,孟昔昭頓時轉頭,“有完沒完?!你們這麼有主意,這知府給你們當好不好啊?”

說著,他就解下自己的魚袋,往最大聲的那個人手裡塞:“來來來,你拿著,以後我這個知府不乾了,你來乾。你們幾l個傻愣著乾什麼,還不趕緊叫王知府?”

其他人:“……”

那個姓王的嚇一跳,連連拒絕,但孟昔昭就是不放過他,非要把自己的魚袋塞他手裡,最後姓王的被逼得沒辦法,痛哭流涕著說我錯了,大人您就饒了我吧。

孟昔昭看他都快跪下了,頓時嗬嗬一聲,陰陽怪氣道:“彆啊,你可彆叫我大人,我擔不起,你看你剛才上躥下跳的,就差掰開我的嘴,替我說話了,都這樣了,你怎麼還能叫我大人呢,我叫你大人才是,對不對啊,王大人?”

這姓王的才是個司理,在隆興府的衙門裡連前五名都算不上,即使孟昔昭跟他陰陽怪氣,他也決計不敢回嘴,隻能流著汗,一再的告罪。

順便還在心裡悔恨了一句。

這紈絝從良……也還是收不了紈絝的味兒!

聽聽,哪個大官會這麼說話的,隻有地痞無賴才這麼斤斤計較,絲毫不給人臉麵!

但他還沒轍,誰讓現在這個紈絝成了他的頂頭上司呢,他隻能這麼受著。

至於成為知府大人的親信、團結起來、孤立謝原、把這隆興府變成自己的安樂窩……也不用想了,有這麼一個知府在,他能不被孤立了就不錯。

姓王的不停道歉,彆人見孟昔昭抱著臂就是不說話,頓時也明白了,跟著一起低頭致歉,孟昔昭哼了一聲,這才把他們全都趕出去。

等出去以後,眾人對視,苦笑一聲。

孟知府是個強勢的啊。

以後他們的日子,怕是要更加艱難了。

……

他們都走了,孟昔昭才轉過頭,繼續朝謝原走來。

而謝原倚著牆,此時的表情已經是無比欽佩了。

就這幾l個人,各個都有自己的心思,尤其是那個王司理,十足的小人做派,謝原能站起來的時候,還能壓他一壓,這自己一倒下,王司理就快要捅破天了。偏偏自己還對這種人沒什麼辦法,隻能儘力養傷,盼著王司理不會這麼快就把衙門整垮。

但他就是十足健康的時候,他也沒法讓王司理露出這麼沮喪的表情。

這可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啊。

……咳,好像用的不太恰當。

這時,孟昔昭也走到他旁邊坐下了,他皺著眉:“到底怎麼回事?”

謝原歎口氣,說道:“本來一切都很好,五日前,我帶人去查看城中存糧幾l何,一個青年在我進門以前,對我大喊,讓我開倉放糧,接濟吃不飽飯的百姓,我因為還不知道具體的數額,便沒有回應他,隻說讓他再等等。”

“等我從糧倉裡出來,也不知他在那究竟蹲等了多久,一棍子朝我打來,我身邊的衙役也慌了,沒有立刻行動,等他們把那人抓住的時候,我就變成這樣了。”

孟昔昭聽得眉頭緊皺:“衙役?你帶了哪些衙役。”

謝原臉一紅,說起這個,他也覺得自己欠考慮了:“是我新招的一些衙役,都是隆興府本地人,我原想著,帶他們一起出去,也能讓百姓對官府多幾l分好感。”

孟昔昭:“…………”

出發點是好的。

就是時機不對。

百姓們正因為南詔的餘威害怕著呢,同時也因為青黃不接,正在餓肚子,這時候誰還管你身邊衙役來自哪裡呢,反正他們能看見的,就隻有糧食,還有死活不給他們糧食的官府。

這事看起來十分合理,謝原這頓打挨的好像也不冤,但孟昔昭覺得,以防萬一,他還是去審審那個青年比較好:“人還在大牢裡嗎?”

謝原點點頭:“你沒來,我便想著,先關起來,等你到了,再請你定奪。”

孟昔昭嗯了一聲:“行,那這事就交

給我處理。”

謝原看著他,想起他剛才是怎麼懟王司理的,不禁叮囑了一句:“大人,百姓心焦不已,難免有些衝動,你可不要下太狠的手。”

孟昔昭:“……”

他古怪的瞥了謝原一眼:“我知道。”

頓了頓,他又問:“你在這半個多月了,看出這城中如今有哪些弊病沒有?”

謝原苦笑:“怕是任誰都看得出來。如今這隆興府,一缺糧,二缺錢,三缺人,樣樣都致命,且百姓不信任官府,城中氛圍一日比一日焦躁,我聽說,今日又有膽子大的,想去搶糧食,已經被官兵扣押起來了,大人,搶官糧乃是死罪,可百姓們也屬實是走投無路了……大人,我們該如何是好啊?”

孟昔昭聽著,沉吟了一會兒:“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既然是死罪,自然要關進牢裡,等待秋後問斬。”

謝原一愣,腰都忍不住的挺直了幾l分,他以為孟昔昭是個會替百姓考量的,怎麼也跟那些屍位素餐的人一樣,一點情理都不講啊。

他急急的道:“可是,百姓們——”

孟昔昭打斷他:“彆急啊,你我都是為陛下效力的,不管走到哪,都一樣,全是天子腳下。”

謝原呆呆的看著他,不懂他什麼意思。

孟昔昭抿了抿唇,看他真的沒明白,隻好直白的說出來:“等過兩個月,找個好時候,我給陛下上書一封,告訴他這邊的情況,陛下仁慈,定會饒了這些人的死罪,屆時,百姓感恩戴德,陛下龍心大悅,你我,也能高枕無憂了。”

謝原愣了好一會兒,才恍悟的點點頭,然後他又問:“可是,孟知府,你真能勸動陛下嗎?”

孟昔昭嗯了一聲:“隻要天時地利人和都湊齊了,就肯定沒問題。”

謝原:“…………”

這我也知道。

問題是這天時地利人和,怎麼湊啊!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謝原感歎:“也好,就先關著他們吧,關上幾l個月再說。”

孟昔昭卻突然看他:“誰說要關他們幾l個月了?”

謝原:“……大人,不是你說的嗎?”

孟昔昭:“我說的是關,但沒說關幾l個月,這城裡都窮成什麼樣了,還白養著他們啊?不可能,那麼多事等著做呢,最多也就關這幾l天,然後,通通給我弄出去做勞力。”

謝原懵了:“大人想讓他們做什麼?”

孟昔昭唔了一聲:“我也沒想好。你之前不是去查存糧了嗎?這城中存糧,還夠大家吃多久的?”

謝原看他一眼,似乎在衡量他的心理素質如何。

想想應該不錯,於是,他說了實話:“全拿出來,一天隻吃兩頓,也隻夠全城人吃二十天的。”

這還是精打細算,所有人都隻吃五分飽的情況下。

南詔人是真的絕啊,他們先是把所有收獲的糧食,一粒沒剩的搬回南詔去了,糧倉裡原本儲存的,也被他們一趟趟的搬走了,剩下的

,全都是地處偏遠,他們又來不及搬,這才留下了。

要不是城裡遭大難,死的逃的占了一半的人口,這點糧食,連二十天都撐不到了。

孟昔昭知道這邊條件差,但他真沒想到會這麼差。

還是他想當然了啊。

上輩子生活在不愁吃穿的世界當中,國家存糧即使顆粒無收還夠吃三年,應天府就更誇張了,哪怕應天府被人兵臨城下,隻要裡麵沒人當二五仔,決定開門,城內的居民僅吃存糧,就能富富裕裕的生活上十年之久,還不用吃五分飽。

……

都這樣了,怎麼朝廷還不下發賑災糧?!

孟昔昭下意識的就想問這句話,然後他想起來,大軍年前剛剛出征,每時每刻都在消耗糧草,而今年又要跟匈奴買很多的牛羊,戶部把糧食看得十分緊,就怕有人來找自己要糧食。

還有河北東路……那邊也是需要賑災的……

至於應天府的存糧,他就不要想了,除非天壽帝也被穿了,不然他是絕對不會動用應天府的糧食,去救濟彆的地方百姓的。

孟昔昭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道:“如果能熬過這兩個月,城中情況應該就會好很多了。”

謝原也沉默,是啊,問題就是,這兩個月怎麼熬?

孟昔昭歎氣:“也沒彆的辦法了,跟周邊的地方買吧,讓衙役們組成幾l個隊伍,去買糧。”

謝原默默的看著他:“可是大人,衙門裡沒錢了。”

孟昔昭:“……一文都沒了?”

謝原:“一文還是有的,但全都攏在一起,也就剩下一千多兩銀子,還有一些前知州留下來的古董字畫,哪怕全換成糧食,也是杯水車薪啊。”

孟昔昭:“…………”

他淡定的麵孔終於裂開了。

知道這裡會是地獄開局。

但也不能真就這麼地獄啊!

孟昔昭張著嘴,震驚的看著謝原,而謝原安靜的等他反應過來。

過了好久,終於,孟昔昭把嘴閉上了。

他不再問謝原問題,而是看向一旁,皺眉思考了一會兒:“事到如今,看來也沒彆的辦法了。”

謝原愣了愣,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突然,孟昔昭轉過頭,問他:“這衙門裡,誰對隆興府比較熟悉,而且特彆的想升官發財?”

謝原:“…………”

他呆愣的給了孟昔昭一個名字,孟昔昭記下了,然後起身就要走,但在走之前,他對謝原說:“你好好養傷,明日,我就會命令城中所有糧倉,開倉放糧,未來的事情有點多,你可一定要快點好起來啊。”

謝原望著孟昔昭離開的背影,想著他剛才說的“有點多”,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感到一陣寒風,整個人都打了個哆嗦。

……

而孟昔昭出去以後,馬不停蹄的就去找謝原說的那個人了。

那人叫賈仁良,是這衙門裡的一個主簿,由於南詔人打進來

的時候,他娘病了,他回家照顧他娘,這才避開了一場滅頂之災。

後來他娘故去,丁醇打開城門,他又回到了衙門裡。

一看見孟昔昭,賈仁良就笑得十分諂媚,孟昔昭看著他,也笑了笑:“你可知我是誰?”

賈仁良:“您是知府大人啊!知府大人,小的給您請安了!”

說著,他就跪下,作勢要給孟昔昭磕頭。

孟昔昭:“……行了行了,本官不喜歡人下跪。”

一聽這話,賈仁良又麻溜的爬起來,那叫一個聽話。

孟昔昭頓時更加滿意:“那你可知道,我爹是誰?”

賈仁良眨眨眼,回答的更加熱情:“小的知道,是參政大人!”

孟昔昭微微一笑:“對,所以我早晚都是要回應天府去的,如今我身邊正缺一個得力的人,若你能給我好好辦事,到時候,我就帶你一起回應天府,在那邊,給你謀個一官半職。”

賈仁良呆滯的張開嘴,然後狂喜的給孟昔昭作揖:“多謝知府大人!多謝知府大人!大人您有事情儘管吩咐,我一定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孟昔昭點點頭:“那我先問你,這城中,有哪些道觀和佛寺?”

賈仁良愣了一下,“這可就多了,大人您問的是哪一種?”

孟昔昭:“很窮很破,但又意外的有人氣的那種。”

賈仁良:“……”

他尋思了一會兒,說道:“還真有那麼幾l家,隻是這兩年,大家都不怎麼出門,那些地方的人氣,也漸漸沒落了。”

孟昔昭:“無所謂,底子還在就行,我再問你,這幾l家裡,有哪家的道士或者和尚,長得特彆仙風道骨,讓人一看,就覺得他不是一般人的。”

賈仁良愣了:“啊?”

這是什麼要求啊。

孟昔昭卻還沒說完:“這位道長、或者師傅,最好呢,他還比較留戀俗世,具體的說,就是他想出名,想出名都快想瘋了,這種人,有嗎?”

賈仁良:“…………”

他呆若木雞的看著孟昔昭,半晌才發現,他不是開玩笑,他是很認真的問自己這些問題。

僵硬的眨了眨眼,賈仁良按照孟昔昭說的去回想,突然,他眼睛一亮:“有!大人,還真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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