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虧霍述提醒,林知言早早定下了下周手工課的主題——做萬聖節折紙南瓜燈。
特殊班裡的孩子年齡參差不齊,大的已近十七歲,小的才五歲,智力殘疾的學生要耐心培智,視障學生更注重觸摸教學,很考驗老師的耐性和調動能力。林知言語音視頻和手語並用,倒也能hold住。
本來一切順利,直到哐當一聲桌椅傾倒的巨響傳來,陳鈴突然失去平衡從凳子上摔倒。
林知言茫然抬頭,隻見張睿博第一個反應過來,著急喊道:“林老師,小鈴鐺暈倒了!
”
陳鈴突然癲癇發作,已經完全沒了意識,小小的身軀不住抽搐著。張睿博已經哭著去叫其他老師來幫忙,林知言幾乎是滑跪著向前,迅速移開周遭的桌椅板凳,努力讓陳鈴側躺在清理出的空地上。
找不到紗布和軟木塞,她隻能將衣袖包裹自己手指伸進陳鈴嘴裡,壓住她的舌頭,以免被牙齒咬破。
指間尖銳的痛意傳來,林知言皺了皺眉,騰出另一隻手打手勢,安撫其餘受驚的學生。
幾個膽小的孩子甚至嚇哭了,班上亂成一團。
陳鈴被抬上救護車時,林知言仍在不可抑止地後怕,以至於身上一陣陣發冷。
林知言簡單處理了一下手上被咬出的淤傷,匆匆收拾了小孩子住院所需的換洗用品,搭車趕往醫院。
一路上心急如焚。
病房內,陳鈴將剛吃進去的兩口粥水全吐了出來,剃得光禿禿的腦袋邊緣青筋突起,身子繃成一張小小的弓。
林知言心疼不已,放下手裡的衣服袋子,上前握住了陳鈴的小手。
陳鈴艱難地抬起頭來,大眼睛因持續乾嘔而蓄滿生理性淚水,可一見到風塵仆仆而來的林知言,仍是強撐起一抹蒼白懂事的笑。
“林老師彆難過,我不疼的!”
原本銀鈴般清脆的稚嫩嗓音,此刻隻餘虛弱的喑啞。
林知言的五臟六腑仿佛被人揪起,擰得生疼生疼。
這一班大大小小的孩子裡,她和小鈴鐺的感情最深。
那是個被病痛催著早熟的孩子,懂事得令人心疼。她不僅能照顧好自己的起居,還能協助林知言將一班小夥伴管理得井井有條,整天安撫大的,照顧小的,不遺餘力地充當林知言的傳聲筒,就像個閒不下來小陀螺,為大家提供情緒價值。
林知言當然知道一個六歲的孩子罹患“惡性腦腫瘤”意味著什麼,但她沒想到小孩兒的病會惡化得這麼快。
艾瑤也是眼睛紅紅,走過來拍了拍林知言的肩,示意她出去說。
“檢查結果還沒完全出來,但醫生說情況很不好。DIPG①死亡率百分之百,像她這麼大的孩子,確診後能撐過兩年的幾乎沒有,而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年多……”
艾瑤靠著醫院冰冷的牆壁,仰頭將眼淚逼回,深吸一口氣哽道,“小鈴鐺的眼睛視力已經快不行了,剛一直說看不清東西,應該是腫瘤壓迫神經造成的,王主任建議我們轉院治療。”
林知言心情沉重,用手語問:【轉去哪兒?】
“醫科大附屬兒童醫院,咱們院長已經去籌措手術費了,她門路多,錢應該不成問題。問題是……”
艾瑤未儘之言,林知言心裡明白。
兒童醫院一床難求,DIPG又是十分罕見的兒科腦腫瘤,一般的醫生還真不敢駕馭。所以光有手術費還不夠,還必須有足夠硬實的人脈拉到經驗豐富的專家會診。
林知言心情沉重,兩個剛大學畢業的實習生一坐一站,身上落滿了白熾燈的冷光。
長廊儘頭有個年輕的媽媽將臉埋在雙掌中,對牆蹲坐了很久,大概也是在為孩子的病情著急。都說醫院的白牆聆聽了世界上最多的禱告,如果禱告有用,林知言情願喊破嗓子……
可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奶奶走了,小鈴鐺也命在旦夕。
長久的沉默,大家都在搜腸刮肚地想辦法。
腦中有道極淺的靈光閃過,林知言想到什麼,拿出手機飛快打字,示意艾瑤來看。
【我記得去年給我們捐款的那位徐先生是投資醫藥行業的,認識很多頂尖的神經外科專家。】
“徐先生……”
艾瑤一拍腦門,“我怎麼沒想起來!你等等,我這就給院長阿姨打電話。”
艾瑤走到樓梯口打電話,林知言則回房陪陳鈴看動畫片——雖然小鈴鐺嘴上不吭聲,但林知言知道她現在很疼很難受,一張小臉幾乎沒有血色,看視頻分分神會好受些。
過了大概二十分鐘,艾瑤回來了,握著手機站在病房外,臉色不太樂觀。
林知言拿了個枕頭墊在陳鈴身後,輕手輕腳地出去,反手帶上門打字:【我們不要在小孩子麵前露悲。】
又問:【徐先生不願意幫忙嗎?】
艾瑤整理好情緒,搖搖頭:“他說可以試試看,但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徐總說想請你吃個飯,麵談這事。”
艾瑤嘴唇動了動,指甲摳著手機殼邊緣,半晌才低聲補充一句,“……他說隻和你一個人談。林老師,這個徐總八成是看上你了,你要不……”
林知言隻片刻的凝滯,隨即敲字:【把他的地址給我。】
艾瑤還想說什麼,林知言打斷她:【現在還有更好的辦法嗎?是我們求人辦事,隻能按彆人的規矩來。】
現在每分每秒都是在和死神賽跑,多拖一天,就多一分危險。
不就是去吃個飯嗎,又不是赴刑場,沒什麼大不了的。
……
“……所以說,這個徐總是個四十歲的有婦之夫,疑似有慕殘的癖好,去年年底在福利院的感恩宴上見了你一麵,對你有點意思,但是你呢給他碰了軟釘子,所以他就趁你們急著找專家救命的檔口,點名要你去談?”
淩妃開車送林知言赴宴,很快將前因後果捋清楚,“趁人之危!這人明顯是在刁難你,人品不行啊!”
林知言指了指包裡那支筆杆大小的防狼電弧,打手語:【我帶了防身物,和院長約定每隔二十分鐘報一次平安,不會有事。】
她做事一向細心周全,即便是對方的主場也會想法子給自己留好退路。
“你說人活著怎麼這麼難呢?沒錢的人想著有錢就好了,等有錢了才發現……沒用,資源還是握在那一小撮人手裡,咱們呀充其量就是顆小炮灰。”
烈焰紅的寶馬車拐入五星級酒店大門口,因為不在宴會受邀名單上,連地庫都進不去,隻能擠在露天的臨時停車坪中。
淩妃解下安全帶,拉住準備下車的“等等!言寶寶,你就穿成這樣去?”
林知言疑惑地偏了偏頭。
她今天穿一件淡淡芋泥紫的圓領毛衣,配米白休閒褲,柔軟蓬鬆的頭發用金屬抓夾攏在腦後,整個人素麵朝天,恬靜中帶著些許純稚的學生氣。
淩妃起身抓過車後座的那件釘珍珠扣的兔絨皮草衣,披在林知言的肩頭。
淡淡的玫瑰香氣襲來,皮草輕得幾乎沒有重量。林知言乖乖地任由淩妃擺弄,半晌打手語道:【妃妃,我不冷的。】
“進了酒店再脫!出門在外衣服穿的是個牌麵,不是用來禦寒的,你這學生氣的打扮走進去,隻怕是羔羊入了狼群。”
林知言打手語:【真有這麼可怕嗎?】
“怎麼沒有?不要小看這些在社會上摸爬打滾出來的老油條,像徐總這樣將缺德寫在臉上的人反而好對付,真正可怕的是那些城府深又善偽裝的斯文敗類,就像一顆包裝華美誘人的糖果,拆開一瞧,裡頭全是毒-藥……嘶,我總感覺你這身還缺點什麼。”
淩妃後仰身子,端詳林知言片刻。
“有了。”
淩妃摘下的項鏈扣在林知言的脖子上,紅玉髓四葉草的墜子不長不短,將那片瓷白凹凸的鎖骨襯得精致又貴氣。
“這個也戴上。假裝名花有主,總能嚇退一波無聊搭訕的人,這都是我混飯局總結出來的寶貴經驗。”
淩妃又摘下自己食指上的蒂芙尼單身戒,隨手套在林知言纖細的無名指上,隨即樂了,“寶貝,像不像我跟你求婚啊?”
林知言也笑了,抬手指了指自己,食指和拇指圈抵在下頜處,點了點頭,意思是:【我願意。】
“走吧‘奇跡言言’,我陪你。”
淩妃將羊絨絲巾往脖子上一掛,“我哪能真讓你一個人去?喝酒扯談我在行,何況這種場合肯定有很多各行業的大佬,多認識個人就多條門路,帶我去開開眼界也好。”
林知言隻好同意,何況她溝通不便,有個懂手語又會說話的人在身邊的確會方便許多。
五星級酒店大得像是迷宮,坐電梯上頂層,一路上都是複古典雅的歐式裝潢,偌大的餐廳布置成高端的自助酒會模式,香檳塔流光溢彩,中西式甜點精致得像是藝術品,戴著白手套的服務生端盤穿梭其中,滿室衣香鬢影,談笑風生。
駱一鳴一手揣兜,一手稀裡嘩啦轉著車鑰匙串,剛進廳門,就見角落裡站著兩道格格不入的熟悉倩影。
他睜大眼,飛快拿出手機拉近焦距,隨即“謔”地一聲。
喀嚓一聲細響,他將照片發送給霍述,樂道:【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哥,你猜我在徐俊才的局上遇到了誰?】
下班高峰,黑色的SUV堵在紅綠燈口,霍述麵無表情地轉動手裡的三角魔方。
擱在身側的手機屏幕適時亮起,剛點開,駱一鳴拍的照片就跳了出來。
藍調光線下的場景很模糊,但霍述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林知言的臉,乾乾淨淨,有著與浮華名利場格格不入的青澀純稚。
手中的魔方停滯,他眯了眯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