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言不知道怎麼走出霍宅的。
下樓時迎麵撞上關倩, 顧不上對方驚詫的眼神,她換了鞋子就往外走。
下山的路又長又冷,路燈投下一圈圈孤清的光, 仿佛看不到儘頭。三月春寒料峭,夜風尚且寒涼, 吹在她光裸的小腿上宛若刀割,冷到麻木。
身後始終有輛車不遠不近地跟著,車燈投射在她腳下, 像是鋪著一地的霜寒。
林知言不知道是霍家派來的車, 還是路人恰巧路過。她不敢回頭看, 攏緊羊絨大衣加快腳步,僵硬的腳踝因疾走而崴得生疼, 仿佛慢一步就會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追上來將她吞噬。
不知走了多久,霓虹燈火漸盛, 主道的車流聲越發清晰, 林知言招手攔下一輛的士, 未及完全停穩就快步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不能慢, 她快撐不住了。
疲憊地癱坐在後座, 林知言彎腰撐著腦袋,急促吐息。
“美女,走哪兒哦?”
前麵的司機大叔回過頭,連問了兩遍。
林知言撐著一口氣摸索到兜裡的手機,顫抖著輸入地址,一行字刪刪改改打錯了幾次。
的士啟動,將彆墅區的斜坡拋在身後,很快模糊不見。林知言長長吐出那口濁氣,勒在脖子上的那股無形桎梏霎時繃斷, 終於有了從水底浮出的解脫感。
她抱臂蜷縮在後座,仿佛冷極,扭頭看著塵點臟汙的車窗外飛速倒退的霓虹街景。
那街景漸漸模糊,暈開紅黃藍的大塊光影來。林知言下意識扯了衣袖去擦那片車窗,心想好端端的,玻璃上怎麼起了這麼大的水霧。
然而機械似的擦了老半天,眼前的景象非但沒清晰,反而越發呈山雨欲來的滂沱之勢。
林知言這才反應過來,抬指去觸碰自己濕透的眼睫。
起水霧的哪裡是什麼車窗玻璃?分明是她的眼睛。
回到公寓,林知言翻出霍述的微信,乾脆利落地刪除乾淨,抓起床上那隻星黛露兔子丟去走廊的垃圾桶,回房將手機關機一丟,蒙著被子倒頭就睡。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而感覺身子瑟瑟發冷,口鼻的呼吸卻像是火燒似的滾燙。
她從被褥中伸出手,沒頭蒼蠅似的摸索一番,打開床頭櫃找到電子體溫計。
一量,38.7℃。
想來是在霍家時頭發沒擦乾,情緒激動加上夜裡吹風走了老長的路,著涼感冒了。
她都有一年多沒感冒了,捱了一會兒,隻得拖著沉重的身體下床,從櫃子裡翻出顆止痛用的布洛芬,就著涼水吞服了。
肚子也餓,但實在沒胃口吃東西。
渾渾噩噩又睡過去,發了一身汗,等到再次睜眼醒來,純白的輕紗窗簾上灑著大片金色的陽光,分不清是早上還是黃昏。
頭總算沒那麼痛了,但身體依舊有些黏膩沉重,林知言從卷成一團的被子裡翻出手機,開機一瞧,上午九點半。
她竟然睡了整整十二個小時。
微信裡有幾條消息,一條是艾瑤問她怎麼還沒去上課,一條是淩妃約她去新開的網紅餐廳打卡吃飯。
今天9:20分是手工課時間門,已經遲到十分鐘了,林知言趕緊拜托艾瑤幫自己代一下課,隨即給院長阿姨和閆婆婆發信息請病假。
安排完工作上的事情,又是一陣虛脫。
林知言自己在外賣軟件上下單了感冒藥,有氣無力地回複淩妃:【對不起妃妃,我生病了,不能出去吃飯。】
淩妃:【怎麼回事?嚴不嚴重啊?】
林知言:【昨晚發了一晚上的燒,今早差不多退了,就是沒力氣。】
淩妃:【吃藥沒?你彆每次生病都硬撐,要不要我給你下單買點藥送過去?】
林知言還沒回答,淩妃很快撤回消息,重新發送道:【差點忘了!你現在可是有家屬的人了,我不來打攪你們~[嘿嘿]】
林知言怔怔望著這行字,昨夜種種浮現腦海,潮水般的窒息感漸漸從胸口漫了上來。
【妃妃。】
她說,【我沒有家屬了。】
那邊沉默了好久,才發來試探的一句:【……什麼意思?】
【我和他分手了。】
林知言回複完,就將手機扔去了一邊。真打出這一行字的時候,倒比想象中輕鬆很多。
發燒本來就消耗體力,加之晚飯早餐都沒吃,林知言這會兒餓得胃裡燒疼。
她抽紙擤了擤鼻子,爬起來煮了碗小麵,吃完後外賣的感冒藥也到了,吃了藥,衝個澡,就又爬回被子中昏沉沉睡去。
大概是藥效發作,她做了個噩夢。
夢見自己站在兔子視角,被四肢大綁地躺在手術台上,眼睜睜看著冰冷的刀刃在眼前晃動遊走。她聽到了皮肉被生生劃開的剝剝聲,好疼好疼,疼到眼淚都滾滾掉落下來。
救命,救命!
她想要尖叫,可嘶啞的喉嚨卻發不出丁點聲音……
林知言在噩夢中拚力掙紮,猛地睜眼醒來。
枕邊的手機嗡嗡震動著,是淩妃打來的視頻電話,而且不止打了一個。
林知言遲鈍地接通視頻,就見自家的深灰色防盜門出現在屏幕上,淩妃做著法式美甲的手瘋狂按鈴,焦急又擔心。
這會兒林知言睡意全無,倏地起身趿拉鞋子,擰開防盜門一瞧,就見淩妃氣喘籲籲地站外門外。
【妃妃?你怎麼……】
她的手語還沒打完,淩妃已經衝上來,一把抱住了她。
什麼也沒問,隻是一個用儘全力的、安心的擁抱。
好溫暖,溫暖到林知言鼻子一酸,險些又紅了眼眶。
“杯子放著我來!你生著病呢,快去床上躺著吧,彆顧著招待我了。”
淩妃將買來的橙子和梨放在圓幾上,嬌滴滴嗔怪,“我都來你家多少次了,能不知道自己倒茶?”
林知言隻好將乾淨的玻璃杯遞過去,一邊吸鼻子,一邊無奈打手語:【那你自己倒點熱水喝,我生病了,也怕傳染你。】
衣袖下凝霜般纖白的手腕,卻烙著一片紅紫的淤痕,格外觸目。
淩妃瞬間門就炸了,將杯子往圓幾上一頓,拉住林知言的腕子尖叫:“他家暴你?!”
林知言一愣,收回手扯下衣袖,搖頭比劃:【不是,是我摘手表時拽的。】
淩妃淚眼汪汪地看著她。
【真不是,我發誓。】
林知言歎氣,再三保證。
淩妃這才將心放下一半,抽抽搭搭去廚房洗了個梨子,哐當當切成塊,然後端著盤子坐在林知言床邊。
望著林知言鼻尖紅紅的憔悴模樣,難掩心疼。
“那你們是怎麼回事啊?昨天不還好好的嗎?”
淩妃是個憋不住話的,到底問了出口。
林知言靠在床頭,淡淡一笑,隻是帶著病容,那笑比哭好不了多少。
【他從來沒有喜過歡我,接近我是有彆的目的。】
林知言平靜地打著手語,【大概我在他眼裡連‘人’都算不上,和籠子裡的貓貓狗狗沒有什麼區彆……】
可淩妃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心疼道:“沒事了言寶寶,沒事了。不想說就不說,有我在呢!”
林知言這才發現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顫抖,不受控製。
她的意識很冷靜、很清醒,可是身體卻好像,代替她記住了那種尖銳的切膚之痛。
於是林知言垂下手,頭輕輕靠在淩妃肩上,抿唇不再言語。
……
駱一鳴發現,林知言已經好多天沒有出現在霍述身邊了。
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林知言和霍述走不長久,駱一鳴從一開始就知道。
倒不是因為他預知了什麼內情,而是他太了解霍述了——一個聰明到近乎偏執的男人,有著變態般的超強意誌力,從不沉淪,從不失控。
記得六七歲那會兒吧,霍述還沒跟著白女士去國外生活的時候,曾在京郊那幢度假彆墅住過一個暑假。
彼時駱一鳴已經被霍述整得服服帖帖,加上難得遇見一個同齡夥伴,就時不時瞞著老駱去找霍述玩。
他們最愛玩一款新出的掌機遊戲,連著競技了好些天,彼此都有些上頭。
等到某天駱一鳴再興衝衝帶著“絕招”去找霍述時,卻看到他站在院子裡的油桶旁,毫不留情地將遊戲機丟入了熊熊燃燒的烈焰中。
駱一鳴嚇了一跳,撲上去大叫:“你乾嘛燒了它!我姐夫特意托人給我從香港帶回來的!”
霍述轉過頭看他,很平靜地說:“因為玩遊戲的時間門超出了預期,它太影響我了。”
駱一鳴永遠記得那天霍述的表情。
他眼底映著火焰跳躍的光芒,平波無瀾,沒有半點溫度。
那一瞬間門,年幼的駱一鳴第一次懵懂地意識到,霍述和他……或者說和這世上絕大多數庸庸碌碌的人不同,他注定會登上某處王座,睨視腳下屍骨成堆。
霍述從不沉迷於某人或某物,所有企圖動搖他的東西最後都會粉身碎骨,連渣都不剩。
想著想著,駱一鳴竟有些同情林知言,還隱隱有些後悔。
或許,一開始他就應該警告林知言,提醒她不要妄圖撲火……
可是,他又怎麼會預料到後來的事?又有什麼立場去提醒警告?
“嗐,也不知道那小啞巴現在怎麼樣了……”
駱一鳴思緒飄得太遠,以至於心裡話脫口而出。
話一出口就恨不得咬斷舌頭,然而覆水難收,窗邊看書的男人已經抬眼往來。
淡漠的、深寒的眸子,掛著笑問他:“你剛才,叫她什麼?”
他叫她“小啞巴”,走神太嚴重,忘改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