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言先去參觀了和淩妃合夥的工作室。
如駱一鳴所說, 這間剛起步的工作室穩定運行著,手作區和休息區分隔開來,窗明幾淨, 掐絲琺琅玻璃畫所製的屏風、鏡子、宮燈等樣品有序陳列, 獸爐熏香嫋嫋,古色古香,並未受到駱家的半點摧殘。
那日在霍家本宅,霍述牽著她的手,擲地有聲的那句“這就是林知言,我在追求她”猶在耳畔。
而昨天在山頂彆墅暗房中所見的一幕,亦是讓她心生震撼,久久難以釋懷。
林知言並不在乎拍賣的畫作流落誰手, 反正慈善拍賣所得的善款都會捐贈給助殘福利機構, 霍述願意順著她的心意多捐點錢, 也算是一樁善事。至於收藏她的畫冊,隻要不打擾到她的生活與事業, 倒也無傷大雅。
如果霍述故意虛抬價格買下她其他的展品,她卻是要生氣的, 畢竟那錢是花在她個人身上, 意義大不相同,會讓她產生一種被包養的錯覺。萬幸霍述將分寸拿捏得極好, 另外的三幅畫也都是按市價合法所得,沒有超出正規途徑之外的操作。
但酒吧裡的那個吻, 卻是真真正正碰了她的雷池。
這種彆扭不僅源於唇舌上的糾纏,更來自於精神淨土被入侵的憤怒——儘管霍述吻完就趁黑跑了,大概知道她會為此生氣。
生氣歸生氣,工作仍要繼續, 沒有什麼事比賺錢更重要。
林知言和淩妃議定工作室即將上線的新品手作,便又匆匆趕往C大,緊鑼密鼓地籌備新一輪的個人畫展。
來看展的,不少都是林知言同校的學弟學妹們,人群中總有幾個坐輪椅的,拄拐杖的,還有和她一樣用手語溝通的少男少女,三三兩兩佇立在《想說的花》的版塊區,品味著隱藏在水粉國畫筆觸下那看似柔軟溫暖,實則鋒利尖銳的現實。
林知言注意到角落裡有一個手持盲杖的弱視姑娘,正側著耳朵,認真聽親友將畫作的細節敘述出來,時不時點頭微笑,仿佛畫麵在她腦海中成型,叩響靈魂的共鳴。
若論經濟效益,《想說的花》是林知言係列畫作中賺錢最少的,除去高價拍賣出去的兩幅慈善畫,就隻得了一筆十萬出頭的出版版權費。可她從未後悔創作這個係列,能讓世人注意到殘障群體的艱難,能有一個人共情感慨,便是她提筆創作的最大意義。
林知言拆開一套《想說的花》周邊明信片,用金屬筆簽了名,然後托場館內的工作人員分發送給了那幾名殘障學生。
開展第二日午後,場館裡來了三四個上了年紀的客人。
林知言畫作的受眾一向偏年輕,來看展的幾乎都是C大及附近的年輕人,是以這幾個頗有領導氣場的客人甫一進門,就引起了林知言的注意。
為首的男人大概五十多歲,兩鬢斑白,西裝革履,正饒有興致地觀賞林知言從工作室中運過來的幾件掐絲琺琅玻璃畫作品:有精細小巧的花鳥畫鏡子,也有大氣繁複的山水畫屏風。
林知言興致來焉,笑著向前,主動為他們介紹掐絲琺琅玻璃畫的靈感由來。
她語速偏慢,偶爾有兩個字會發音模糊,客人們也不介意,耐心聽她從繪圖、轉印、掐絲、點藍等流程娓娓道來。
聽到這些精美的成品,都是一群聽障青年根據她授權的畫作純手工製作出來時,為首的領導頗為驚訝,捏著老花鏡看了許久,連連讚賞道:“這才是實乾的藝術家,惠己及人。不錯,不錯!”
“您過獎。”
林知言聊得開心,從包中翻出之前淩妃送的掐絲琺琅玻璃畫鑰匙扣,雙手送給老人家,“這個您拿著,留作紀念。”
老領導樂嗬嗬接了,問她要了張名片,便又領著一行人離去。
下午六點,臨近閉館時,成野渡帶著一個個子嬌小的實習生趕到廳中。
甫一見麵,他說:“路上堵車,來晚了。”
林知言從展台後起身,笑說:“沒有晚,正好六點。看展的客人都走了,正好清靜。”
成野渡今年升了職,專負責文藝新聞這一塊,聽聞林知言國慶期間會回山城辦展,就主動邀約,問她能不能抽時間接受一小時的專題采訪。
雙贏的事,林知言自然不會拒絕。
三人離開展廳,朝休息區的沙發走去。
成野渡讓實習生拿出錄音筆,乾脆的口吻:“開始吧。”
窗外,夜色張開碩大的羽翼侵襲大地,雲層很厚,不見半點星月的光輝,整座城市陷入遲暮的晦暗中。
一小時轉瞬即逝,成野渡拿起靜音的手機,看了眼時間,問道:“一起吃飯?”
正在收拾東西的實習生小妹妹豎起耳朵,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一臉吃瓜的興奮。
林知言遲疑了一會,說:“我和淩妃有約,下次。”
“那行。”
成野渡雙手插在披衣兜中,站起身。
林知言跟著起身,笑道:“感謝你給我一個,宣傳作品的機會呀!”
成野渡棱角分明的麵容柔和了些許,說:“組裡正好在做‘非遺’係列專題采訪,好友列表裡有現成的優秀案例,我沒必要去舍近求遠。”
實習生小姑娘在一旁抿嘴笑。
要閉館了,林知言送他們出門,想起什麼,又問道:“成野渡,你經常外出采訪,人脈多,有靠譜一點的、司機和導遊推薦嗎?要熟悉川貴一帶地勢路線、和彝族風土人情的,最好是當地人。”
成野渡問:“什麼時候要?”
“三天後出發,大概為期一周。”
“好,我幫你問問。”
林知言送走成野渡,出門一瞧,才發現下雨了。
這雨應該下了一陣,勢頭轉小,細密的雨絲在霓虹燈下拉出清冷的光澤,空氣中已有了秋的潮濕涼意。
校內打不到出租車,美術館又離校門口有一小段距離。林知言沒帶傘,見雨勢不大,就想著從林蔭道走到校外去打車,梧桐樹枝繁葉茂,是很好的蔭蔽。
她將外套往頭上一罩,快走了十多米,就聽見身後有人叫她。
她有些茫然地轉身,從朦朧飄飛的雨光中看到一人大步走來,步履沉且快,走出了披荊斬棘的氣勢。
下一刻,林知言被他拉至自行車棚下,遮在頭頂的外套也被一把掀開,重新披回她冰冷的肩頭。
“淋雨走路,衣服也不好好穿,是想感冒嗎?”
霍述皺著眉,替她將折進去的衣領翻開,指節冷得幾乎沒有溫度。
他衣服上有很淡的煙草味飄來,像是浸透了情緒般,微微發苦。
林知言記得霍述說過,他沒有煙癮,隻有偶爾在需要提神的時候才吸一口。記得上次見他吸煙,還是她做人工耳蝸手術的那天清晨,那麼這次呢?
他頭發和眉睫上都凝著一層潮濕的水汽,黑色的外套洇著大片濕痕,像是在雨中等了許久。
林知言微微啟唇,按捺住心裡的情緒,聲音有種故作平靜的彆扭:“你怎麼來了?”
“送傘。”
“傘呢?”
霍述兩手空空地站在那兒,沒說話。
好在司機很有眼力見地小跑而來,遞上一柄雨傘,是林知言見過的那種極有質感的黑色長柄雨傘。
霍述按下按鈕,雨傘嘩地展開,隔出一片靜謐的天地。
他沒有靠得太近,隻將傘往林知言頭頂傾斜,自己的整個身體卻暴露在綿綿夜雨中。
明目張膽的偏愛,沉甸甸向她傾斜,令人難以承受。
林知言看著他握著傘柄的、冷白的指節,提醒他:“我說過,我們需要、彼此冷靜幾天。”
霍述固執回答:“我很冷靜。”
“我說的冷靜,是指你和我分開,不要見麵。”
“幺幺,還要來三年嗎?”
霍述的目光變得幽深起來,嗓音帶著吸煙後的喑啞,“當初,就是姓成的帶你離開的吧?”
不知哪句話刺到了林知言的神經,她脫口而出:“至少姓成的不會在、酒吧裡強吻人,那是騷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