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藍衣婦人客氣地道:“多謝。”
那說話的聲音柔和, 格外好聽,柳巷街邊的婦人哪個不是粗嗓門兒,冷不丁遇上這麼個講究之人, 婦人的嗓門也跟著收了不少, “不客氣。”
“鐺——”
戲曲開始了。
婦人的目光不由偷偷瞟向她,單是半邊側臉都能看出其傾城絕色,身上雖穿著粗布,卻沒能壓住她身上那股渾然天成的雍容氣質。
這樣精致的人, 一瞧便知並非尋常婦人。
橋市裡什麼人都有, 隻怕這又是哪個官家商富屋裡的人來體驗民情,婦人怕說錯了話, 不敢多說,轉頭默默地聽戲。
沈明酥還真唱了《思夫》。
期間不斷有叫好聲, 身旁的藍衣婦人也跟著一道鼓掌,一場戲從頭頭到尾,眼睛一刻都沒離開過那塊幕布,聽得極為認真。
今日淩墨塵不在,戲曲結束,十錦自己拿著托盤出來收銅板。
在座的看客都懂,她收價每人三個銅板,給多了, 她會提醒,給少了或是不給的, 也不會強求。
一圈走完, 到了最後一排靠河岸的位置,身旁的婦人先起身丟了五個銅板在她托盤裡,不待她提醒便道:“多的就當給十錦公子的打賞, 除了十錦公子這兒,還能上哪兒去聽這麼精彩的戲曲。”
“多謝柳嬸子。”
“客氣什麼,明兒我再來。”
“好嘞,柳嬸子慢走。”就差最後一位了,沈明酥轉身看向了藍衣婦人。
從她一出來,藍衣婦人的目光便跟隨著她,看著她拿著托盤從每個人身前走過,陪著笑點頭哈腰,態度卑微卻不卑賤。
如同此時這般,她看自己的眼神帶著真誠,並非奉承。
她是在靠著自己的努力討生活。
藍衣婦人袖筒底下的手緊緊相握,細細端詳她,那雙眼睛和太子真像,儘管黃泥擋住了她的容顏,她卻仿佛曾無數次地見過這張臉,熟悉得讓她揪心。
生下來後,她隻見過她一個多時辰,嬰孩的模樣早在她反複回憶中已經變得模糊不堪,她不知道她的長相,卻能一眼就認出來。
十七年了。
她沒死,還活著。
是誰救了她,對她好嗎,她過得好嗎......
沈明酥的托盤遞到她麵前放了一陣,見其隻顧盯著自己,並沒有要掏錢的動作,大抵猜到了幾分,這類喬裝打扮的貴人都有一個通病,出門不知道帶錢。
“無妨,夫人下回過來再給。”沈明酥起身,打算收攤。
“等等。”
沈明酥正要轉過腳步,藍衣婦人及時叫住了她,從袖筒內掏出了一個荷包放進了她的托盤,抬頭衝她笑了笑,輕聲道:“你唱得真好聽。”
沈明酥看了一眼那荷包,脹鼓鼓的,應該不少。
上一個連荷包都給她的人是十全。
沈明酥沒收,還給了她,“在下做的是小門生意,夫人頭一回來,許是還不知道價位,一場戲就三個銅板,夫人不必給這麼多,若是沒帶散錢,下回來再給也無妨。”
藍衣婦人看著她把荷包重新塞回自己手裡,指尖不經意地碰到了她手心,溫熱的觸感隔了十七年,再次傳來,即便是一瞬,也足以讓她心肝寸斷。
她打開荷包從裡取出了一粒碎銀,遞給了她,依舊麵含微笑,“這回總該收下了?”
沈明酥遞上托盤,“多謝夫人。”
身側柳梢的冷風掃在兩人身上,她見她縮了一下脖子,在她轉身時,藍衣婦人也起了身,擋在了她左側,腳步不動聲色地跟上她,又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江十錦。”
“十錦......”婦人喃喃念了一聲,“好名字,誰取的?”
“父親取的。”沈明酥笑笑,也不止一次去解釋的名字:“父親是想讓我什麼都會,這樣才能靠著自己的本事尋得一份生存。”
藍衣婦人卻搖了搖頭,“他不是這個意思。”
沈明酥一愣,側目看著她。
藍衣婦人緩緩地道:“十錦,乃十全十美,錦上添花之意,你父親想讓你這一輩萬事順遂,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沈明酥還是頭一回聽人重新解釋了自己的名字,寓意是好,可並不適合她,笑了笑,“多謝夫人,我沒那樣的命。”
藍衣婦人腳步忽然頓住。
天氣涼,她得回去了,沒再與她閒談,沈明酥回頭同她辭彆道:“我要收攤了,夫人想聽戲明日這時候再來。”
收拾好木箱,同茶鋪王叔打了聲招呼,見那藍衣婦人還立在那,便衝她微微額首,轉身上了橋梁。
人走遠了,福嬤嬤才從暗處走過來,低聲喚道:“娘娘,該回了。”
太子妃久久不動,“你看到了嗎。”
福嬤嬤順著她目光看去,瞧見了那道快要消失的身影,“奴婢看到了,小殿下很健康。”
她也認出來了。
“可她活得不好。”
—
太子今日剛回來,一堆的事要忙,會見完大臣天色已晚,正捏了捏那隻受傷的胳膊,外麵的人進來稟報:“太子殿下,淩國師求見。”
“快請。”
淩墨塵是來回稟回血草之事,知道他著急,一坐下來便道:“太子殿下的活血草臣已剔除了裡麵的毒性,餘下的藥性拿來做成了五枚藥丸,今夜過來,便是先為太子殿下試藥。”
說完便將五顆藥丸一並遞給了太子。
太子從中隨意拿了一顆遞還給他,帝王進口的藥,馬虎不得,為此宮中配了不少試藥人。
淩墨塵接過,卻沒遞給身後的人,而是直接放進了自己嘴裡。
太子沒料到會如此,神色一愣,“國師這是......”
淩墨塵一笑,平靜地道:“殿下放心,臣自有分寸,製藥人若是自己不嘗試,又怎能清楚毒性和功效。”
太子與淩墨塵接觸不多,比起自己,他同康王爺更為熟悉,但作為一國國師,他暗裡自然也查過他的底細和品性,此人在外的名聲雖不好,煉製的丹藥和醫術,卻是讓無數太醫望塵莫及。
一個玩蹴鞠的窮困小子,沒有一點本事,怎可能會坐到一國國師的位置。
太子佩服道:“淩國師此番醫者仁心,令孤無地自厝。”
“殿下謬讚,不過是臣這副身子早就百毒不侵,多一樣也無妨。”如今這顆藥丸是安太子的心,皇帝進口前,還會再當麵試一回藥,淩墨塵沒再說這事,忽然問:“聽說小殿下身體抱恙?”
太子今日回來,確實聽太子妃提起過,後來一忙,便拋在了腦後,此時聽他提起,才猛然想起來。
也沒功夫再細談,“如此說來,孤得過去瞧瞧了,改日孤再約國師。”
“太子看小殿下要緊。”淩墨塵跟著他起身:“殿下若不介意,臣也一道過去,為小殿下把把脈。”
平日裡國師隻是皇帝的禦用醫師,專為皇帝煉丹,其他宮殿的人請的都是太醫院的人。
今日恰巧撞上,又聽他主動要瞧,太子自是樂意,“能得國師相看,孤求之不得。”
兩人過去時,趙佐淩正坐在案前翻看著京兆府近幾年的案件,聽到外麵的太監似乎喚了一聲:“太子殿下。”神色一緊,慌亂把手中的案薄藏了起來,起身去外麵迎,兩人也有一個多月不見了,趙佐淩高興地喚道:“父王。”
正要敘舊,意外地看到了太子身旁的淩墨塵,怔了怔,招呼道:“淩國師。”
“臣見過小殿下。”
一場燒之後,趙佐淩精神大不如從前,今日進食也少,一眼便能瞧出憔悴。
太子打探了他一圈,“怎麼回事。”
趙佐淩一笑,“染了一場風寒,並無大礙,讓父王擔憂了。”也把他端詳了一番,關心道:“聽母妃說父王今日早上才回來,這一趟可還順遂。”
“孤倒是順遂,你好好地呆在宮裡,還能把自己折騰病,看來還是鍛煉少了,等病好了,多去校場跑幾圈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