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菀姝猛然回神。
禁軍抓人,倒是把他們逼到了茶棚裡,這下雲萬裡就不用再淋雨了。杜菀姝生怕他就這麼牽著馬走,乾脆也跟著下馬。
他的頭發、麵龐,乃至睫毛上都是細密的水珠。雨雖不急,下得卻很密,怕是內裡的衣物也濕透了。
杜菀姝掏出帕子:“擦擦吧。”
雲萬裡視線往她雪白的手帕瞥了一眼,而後隻是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不用。”
杜菀姝的手僵在原地。
“我……聽二哥說起過這個人,”她訕訕回答,“說是青州來的,上書陳情,要官家徹查去年壽州科舉舞弊一案。”
“壽州舞弊。”
雲萬裡登時了然:“斬了個地方官,不了了之。”
杜菀姝放輕聲音:“據說是最後咬出了高丞相。”
去年京城人人都在關注此事,杜菀姝也是見二哥唉聲歎氣,才問了一嘴。
當時提及高丞相,誰也沒多想,但現在——
說是禁軍抓人,寫得文章冒犯了官家。可是在經曆賜婚風波後,杜菀姝細想前因後果,難免會覺得其中有高丞相的手筆。
好端端的年輕書生,也是滿腔熱血與正義,才想著要徹查舞弊之事。
犯得著要禁軍親自押送麼?
杜菀姝越嘀咕越覺得心裡犯堵,她略帶不忿道:“就,就沒什麼法子能救救他們嗎?”
雲萬裡的視線掃過來。
“那又當如何?”他的聲音分外冷淡,全然不為方才風波所動:“你父為當朝禦史,你不也受此屈辱。”
“可——不是的!”
杜菀姝趕緊出言:“我隻覺得生氣,並不覺得屈辱。”
雲萬裡:“連惠王都無法選擇自己想娶誰不想娶誰,更遑論一介平民。”
他沒聽進去。杜菀姝頓覺氣餒:當真就厭惡她到這般地步嗎?
“雨停了,”雲萬裡的視線越過杜菀姝,看向茶棚之外,“上馬。”
之後的路途一路沉默。
杜菀姝反複思量雲萬裡說過的話——他說陸昭哥哥總要納一個程家的女兒。
不知他如何看穿自己的心事,回想起來杜菀姝還覺得窘迫。可窘迫之餘她又驚覺雲萬裡說得沒錯。
昔年程家隨太()祖推翻前朝,立下汗馬功勞,封了一個程國公。曆代下來,程家雖已不掌兵權,但到底家大業大,程太妃就惠王陸昭一個兒子,程家怎麼也得送個女兒給他,至少是當側妃。
程家六個嫡女,唯獨三娘子程樂兒、四娘子程喜兒與杜菀姝年紀相仿。
程樂兒對陸昭哥哥無意,隻拿他當個客客氣氣的表哥。而若必須納一個,欽慕陸昭哥哥的程喜兒剛好。
這不是陸昭哥哥不喜歡,就能拒絕的。
過往杜菀姝從未想過這些。
杜守甫與妻子林氏伉儷情深,是京城人儘皆知的佳話。父親不曾納妾,又和母親恩愛和睦,因而哪怕杜菀姝時常聽彆家後宅不清淨,她也默認了自己的未來會同那話本中一樣,一生一世、一雙人。
一紙賜婚,猶如驚天的霹靂,將杜菀姝徹底從幻夢中叫醒。
她隻想著自己的婚事,想著陸昭哥哥,從未料到朝堂風雨、步步危機。洪澇、起義,科舉舞弊,哪件都不是小事。
上至當朝禦史,下至書生平民,一個也跑不了。
父親一心嗬護她,不想她為此擔憂哀愁,可父親也不能護她一輩子。
連那滿眼裡都是她,連初夏蓮子都要想著親自為她帶回來的陸昭哥哥,連自己想娶誰、不想娶誰都無法決定。
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直至雲萬裡將她送回杜府,杜菀姝還在思考。
連父親何時到來她都沒注意到。
“三娘,”杜守甫輕輕喚了杜菀姝一句,“我聽聞是雲正使送你歸來的。”
“……是,阿父。”
杜菀姝恍然回神:“外頭下雨,雲大哥剛巧路過書坊。他身上都淋濕了,我便請他換身乾衣再走。”
她站在院子裡,就是等雲萬裡換衣裳呢。
杜守甫點了點頭。
年近五荀的父親,生得瘦削清矍,一雙眼眸依舊明亮澄澈。他端詳杜菀姝半晌,向來持重的麵孔流露出幾分藏不住的心疼:“叫杜祥候著就好,今個天涼,你抓緊回房暖暖。”
杜菀姝笑了笑:“阿父放心,我有數的。”
杜守甫闔了闔眼,一聲歎息。
“都是為父的錯過,”他說,“要你受委屈。”
“彆這麼說!朝堂之上的事情,總是要比家事重要。”杜菀姝趕忙出言。
然而這並沒有安慰到杜守甫,當父親的甚至更為難過:“胡說!若一國之臣,連自己的女兒都嗬護不了,連家事都處理不好,還談什麼朝堂之上?唉!雲萬裡是個好人,可我的三娘,在父親心裡他屬實配不上你——”
“阿父。”
杜菀姝佇立在院子裡,含著淡淡笑意,還是那副懂事知禮的模樣。
不能再叫父親攬過一切。
當朝這艘船翻了,誰都不能獨善其身。她也得為父兄、為母親為嫂嫂承擔起應有的責任。
程喜兒的笑容,她所言及朝堂之事,茶館內被押走的書生,還有分明有功如今卻在看守城門的雲萬裡。
一切一切在杜菀姝的腦海中反複回蕩。
“不用擔心,我不再難過了,”她說,“我心甘情願嫁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