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紅衣姑娘,驟然側過了頭。
她歪著腦袋的模樣,就像是傾聽環境的小獸,緊接著小娘子直接起身,一手拎著蛐蛐籠,一手抓起鳥籠,又搖搖晃晃地跑到了杜菀姝麵前。
剛才還喜笑顏開的孩童,露出一副肅穆神情。
分明的鳳眼寫滿鄭重,她把鳥籠遞給杜菀姝,嚴陣以待的姿態叫人不敢小覷。
“怎麼了?”杜菀姝訝然道。
紅衣姑娘一把抓住杜菀姝的手,牽著她起身,朝著竹林另外一側撒腿就跑。
杜菀姝:??
這竹林雖茂盛,但到底毗鄰皇家彆苑,周遭不會有什麼走獸。她是聽到了什麼,要撒腿就跑呢——小娘子連見了血都麵不改色來著。杜菀姝一頭霧水,也隻能跟著她邁開步子。
在幽靜竹林裡繞了幾圈,跑出去約莫十幾丈,杜菀姝隱隱聽到身後有急促腳步聲傳來,頓時明白了。
這小娘子,當然是偷跑出來的。
怕是有人找過來了吧。
聽著身後的腳步越來越近,眼瞧著是跑不掉了,紅衣姑娘乾脆停了下來。
小娘子氣喘籲籲地攔住杜菀姝,把手中的蛐蛐籠也遞給她。八歲孩童昂起頭,剛剛還老神在在的眼眸裡填滿了焦急和哀求之色。
她還是不說話,可杜菀姝就是莫名懂了。
“你要我替你保管,”杜菀姝出言確認,“等你回來拿?”
紅衣姑娘拚命點頭。
杜菀姝:“不如你跟我走,去我竹樓裡——”
她本想說,去她竹樓裡躲一躲。
不願見人,杜菀姝也不想勉強小娘子,隻是也不能放任一名孩童獨自跑開。還不如藏到竹樓裡,哄上一哄,說不得高興了就願意道出身份了呢。
然而小娘子卻根本不聽。
她見杜菀姝不接蛐蛐籠,乾脆就把草籠往她懷裡一送。隨著她伸手,褙子掀開一角,露出掛在腰際的一枚玉佩。
日光之下,鑲金的玉佩折射出粼粼光芒。杜菀姝低頭一看,隻見那玉佩精雕細琢成了錦鯉的模樣,金線勾勒出細密魚鱗,分外顯眼。
杜菀姝驀然一驚,這玉佩……
紅衣姑娘轉頭欲跑,還沒來得及邁開步子,就聽到竹林之後響起一道熟悉的笑聲。
“阿魚,你要跑到哪裡去?”
一隻素白袖子推開竹葉,如竹般清雋文雅的麵孔落入杜菀姝眼底。
竟,竟是陸昭!
惠王陸昭著一身白衣,手持折扇,俊秀麵龐本寫滿了揶揄之色。直至他那雙清亮的桃花眼觸及到杜菀姝的身形,笑容即刻轉變為錯愕。
怎會是陸昭哥哥?
皇家田獵,惠王肯定是要來的。隻是官家一遭出去狩獵,他不該一起麼?
一時間,竹林重歸寂靜。
夏風吹過枝葉,發出沙沙聲響。紅衣小娘子被追上了,沮喪地一聲歎息,乾脆就在杜菀姝身邊站定不動了。
昂貴的蘇州錦,錦鯉玉佩,還有陸昭哥哥那句“阿魚”,叫杜菀姝瞬間明白了這孩童的身份。
當今官家隻有一名嫡公主,出生之時窮儘艱難,幸而母女平安。隻是公主體弱,自幼養在深宮中,從未露過麵。
時間長了,民間便有流言,說公主出生時臍帶繞頸,纏久了,有些癡傻。
眼前的紅衣姑娘,就是那名平康公主陸魚。
023
自成婚後,杜菀姝就沒再見過陸昭。
溫潤如玉的翩翩少年,佇立在茂密蔥鬱的竹林之間,美的仿佛從畫卷仙境中走出來的人物一般。
陸昭回神,揚起一抹淡淡笑意。
“惠王,”杜菀姝有些訝異,“怎沒跟官家去狩獵?”
“京城有事,耽擱了些時日,”陸昭笑著回答,“今日才趕來延歲山。我聽聞,雲大哥也一同去了?”
“是。”
陸昭沉吟片刻:“怕是高承貴的主意,但也是個好機會。”
不管高承貴想做什麼,至少雲萬裡武功在身,打獵混個名次是沒什麼問題的。
杜菀姝沒說話,陸昭的一雙桃花眼向上抬了抬,觸及到她挽成婦人樣式的發髻。
有那麼瞬間,少年郎君清亮的眼眸依然黯淡了幾分。
“那你……”他攥緊手中折扇,躑躅片刻,“過的好嗎?”
清朗的話語落地,杜菀姝仍是感覺到了幾分酸澀。
但她竟發現自己不是很難過。
若是不好,又怎樣呢?
至少雲萬裡不會虧待她。他雖不願意接近她,每每杜菀姝靠近,都像是躲瘟神一般逃開,但雲萬裡尊重她。
這就夠了。
回憶起程喜兒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眸,杜菀姝甚至還打心底浮現出些許慶幸。
何況,她也沒有必要回答陸昭。
於是杜菀姝低頭,看向站在她與陸昭中央忐忑不安的紅衣姑娘。
沒想到這小娘子竟然就是平康公主。
“為何平康公主會在這裡?”她問。
當今官家,妃嬪不少,卻隻有這麼一名與皇後所出的女兒。民間傳聞說平康公主癡傻,所以才不叫她對外露麵。但杜菀姝知曉的則是平康公主……不會說話。
八歲的孩童,除卻哭笑,從未開口過。
宮裡的人都說,平康公主性情孤僻古怪,不親近任何人,因而官家很是厭惡她。
恨屋及烏,連帶著皇後也失了寵。
如今看來宮中傳出來的消息,竟然還都是真的。
平康公主確實不肯開口,性格也與尋常的娘子迥然不同。
“阿魚就是如此我行我素,”陸昭苦笑幾聲,“她誰的話也不聽,喊她不要亂跑,可對阿魚來說,甩掉仆從內侍不過分分鐘的事。也是因此,皇兄一直不放心讓她到外麵露麵,也就是……她已八歲了,不得不帶出來了。”
也是,民間都開始說平康公主生來癡傻了。與官家一同參與田獵,好歹能證明她不是一名癡兒。
不過杜菀姝倒沒想到,找過來的會是陸昭。
“看樣子,公主與惠王關係不錯。”杜菀姝說。
“嗯。”
陸昭無奈搖頭:“我不會責怪她,她對我就還好。”
是個有主意的小娘子呢。
與平康公主相處的短短時間內,就足以杜菀姝斷定她極有主意,且是一名身手敏捷、頭腦清醒的孩童。
儘管不開口講話,可她並非與外界全無溝通。
“你手中的……”陸昭指向杜菀姝手中的鳥籠與蛐蛐籠,而後忍俊不禁,“沒想到,阿魚竟與你投緣。”
說著,他低頭看向平康公主:“你也叨擾莞……雲夫人許久,該走了。”
平康公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紅衣的小娘子不言不語,像是完全沒聽陸昭的話般,不住往四周打量,仍是一副想逃的模樣。
“阿魚。”陸昭的語氣稍稍重了些:“雲夫人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你留在這裡,隻會給她增添困擾。”
然而平康公主壓根不吃這套。
她聞言蹙眉,一雙淩厲鳳眼掃過來,其中寫滿警惕。
如此出言怕是說服不了平康公主。
八歲的娘子,喜歡抓鳥抓蟲,喜歡一人在竹林裡肆意亂跑。這般有主意,叫她帶著宮人內侍出行、以大人的口吻開口勸誡,怕是沒用的。
何況,杜菀姝也沒什麼事。
劉朝爾跑去參加狩獵了,她也不願一人去和過往的友人交際,免得平白遭受他人揣測試探。與其和勳貴的家眷們打機鋒,還不如看平康公主抓蛐蛐呢。
杜菀姝拎著裙擺,在平康公主麵前彎下腰。
她蹲下來,選擇與其視線齊平,而非居高臨下說話。杜菀姝直視著公主的眼睛:“公主可想騎馬?”
平康公主雙眼驀然一亮。
小娘子表現出了十足興趣,方才流露出的幾分狠厲與戒備消失到無影無蹤。
“妾有一名朋友,擅長禦馬馴馬,隻是她也與參加狩獵了,明日才能回,”杜菀姝溫聲道,“殿下若是願意,可先同惠王回去,明日再叫他帶你過來,你我一同去騎馬如何?”
說完,她又伸手,替平康公主撫平了衣袖。
那被鳥爪戳破的血痂,剛好就這麼擋在了袖子之下。
杜菀姝:“切莫叫官家與聖人擔憂。”
平康公主眨了眨眼。
她看了看杜菀姝,又飛快掃了一眼自己的手。
“這也不錯,”陸昭聞言,很是驚喜,“請劉家娘子帶阿魚騎馬出遊,也算是阿魚在世家勳貴前露了麵。待皇兄回來,我就同他說。”
平康公主聽了,這才放下心。
她認同地點了點頭,往陸昭的方向小小跨了一步,算是表明願意離開。
杜菀姝將手中的鳥籠與蛐蛐籠遞過去:“還給你。”
鳳眼掃了過來,平康公主的視線停留在杜菀姝的雙手上,流露出幾分不舍,搖了搖頭。
“要我替你保管嗎?”杜菀姝問。
平康公主再次頷首。
也是,這小鳥和蚱蜢,帶到皇家彆苑裡,一準會叫宮人丟掉。
深宮的孩子啊……
“那好。”杜菀姝轉頭將鳥籠和蛐蛐籠交給觀月,“我幫你收著,殿下若有空,就來看看。”
平康公主驟然綻開笑顏。
得到保證,她心滿意足地向前拽了拽陸昭的衣角。這就是可以走了的意思。
陸昭的神情不自覺放緩,他抬眸看向杜菀姝,試圖說什麼,可話到嘴邊,少年郎君動了動喉嚨,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還能……再說什麼呢。
最終他也隻是帶著平康公主,與杜菀姝告彆,轉身離去。
注視著二人的背影,杜菀姝久久不言。
站在一旁的觀月忍不住,一聲歎息。
“歎什麼氣?”
杜菀姝收回視線:“走吧,回竹樓。”
說著,她抬頭瞥了一眼湛藍的晴天。
天氣甚好,也不知狩獵的情狀如何。
…………
……
同一時間,延歲山內。
越往山內走,周遭環境越發幽靜蔥鬱。殿前司將軍趙正德勒停馬匹,一麵擦汗,一麵不住拍打著脖頸之間,以防蚊蟲叮咬。
“都走了一個時辰了,”趙正德嘀咕,“還要走多深呐?”
話音落地,樹林後頭,趙押班匆忙趕過來:“三哥,官家要你停下。”
趙正德頓時來了精神:“可是要打道回府?”
官家出獵,殿前司自然要打先鋒。這跟著官家一齊出來的,不止有武將、護衛,還有諸多勳貴家的公子——以及多出來一個分外顯眼的劉家娘子。
往年田獵,也就在彆苑附近獵鹿殺兔,意思意思完事。
這次往山裡走這麼深,趙正德擔著責任呢,心理沒譜。
“屬下……不知,”趙押班為難道,“回去看看吧。”
“走。”趙正德調轉馬頭,“官家肯定是準備回去了!”
雲萬裡尾隨其後,聽到趙正德的話,不著痕跡地擰起了眉頭。
但他並未多言,而是催動胯()下戰馬,緊跟著折返。
大批人馬,停留在南山的山腰處,再往上地星變得分外陡峭,樹林、草叢越發茂密,馬是不可能上去的。
殿前司的人剛從北邊回到山腰的位置,就看到一小隊京城府的將士從南山上麵徒步下來。
“回官家。”
打頭的將領看著分外年輕,出言稟報:“山上確有馬熊的蹤跡。”
話音落地,諸人大嘩。
這山下就是皇家的彆苑,按理來說,馬熊不該到有人煙的地方才是。
許是兩年不曾田獵,以至於遠離彆苑的地方疏於管理,茂盛的樹林引來了馬熊棲息。
“好!”
京城府將領稟報之後,馬上著一身紅袍的壯年男子一聲大喝。
他看起來接近而立之年,容貌秀麗、膚色白皙,唯獨那一雙鳳眼生得頗為狠厲。這正是當今官家、大雍的皇帝陸暉。
陸暉迫不及待道:“傳言說延歲山上來了馬熊,果然沒騙朕。走,隨朕去獵熊!”
說完他就要翻身下馬,竟要親自帶人步行上山打熊去。
趙正德聽了臉色大變。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下馬上前,單膝跪地:“官家不可!官家萬金之軀,怎能以身犯險?”
“哦?”
陸暉的臉色變了變,興致高昂的鳳眼陰沉下來。
他看向趙正德:“趙將軍的意思是,我定然會犯險?”
趙正德抖了一抖。
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但今天就是他人頭落地,也不能讓官家親自上山。
萬一出個好歹,那就不是自己死的問題了。
“末將的意思是,”趙正德磕磕巴巴,“是,是——”
中年將軍“是”了半天,也沒是出一個好歹。
到最後,一聲來自陸暉身後的笑聲,接下了話柄。
“官家,趙將軍說的也沒錯。”
陸暉扭頭,看向身後之人。
是名中年士子,著文士袍,一張國字臉端正且坦蕩,個子高挑且挺拔,走上前來,可稱一句器宇軒昂。
觸及到男子的臉,雲萬裡不禁挑眉。
“高丞相竟也要攔我?”陸暉不悅道。
出列的正是丞相高承貴。
高承貴搖了搖頭:“是,也不是。官家要獵熊,那是誰也攔不住。隻是臣以為,我大雍王朝,最好的將士男兒,今日皆在。這些個好兒郎可都是官家的,何苦官家自己親力親為啊?”
陸暉一想,確實是這個道理。
前兩年又是洪澇、又是民反,搞得陳暉煩不勝煩。今年勉強算是風調雨順,可以出來田獵了,聽說山裡有熊,陸暉肯定不能放過。
獵熊,是為了彰顯他威武能乾,有勇有謀。
但他威武能乾做什麼?還不如讓底下人去,這樣傳出去,則是他大雍的人武力高強,顯的也是整個大雍的將士身強力壯。
“高丞相說得對。”
陸暉選擇讓步:“有誰要自告奮勇的?能將馬熊獵回者,朕賞千金!”
官家的話落地,周遭陷入了瞬間的沉默。
這——誰也不敢貿然出這個頭。
要是狩獵野豬,哪怕是郊狼,仗著人多勢眾,去就去了。最差也不過是聲勢浩大,豬狼跑了,獵手空手而歸。
但獵熊又是另外一回事。
步入深山,去不了太多人,而且他們還得下馬步行。其中危險,無異於上前線。
一時間,無人敢言。
寂靜蔓延開,就在陸暉再次拉下臉色之前,一道凜冽聲線打破林間沉靜。
“卑職願往。”
陸暉轉頭,隻見趙正德身後,站出來一名瘦削高挑的陌生武官。
他帶著明顯異族血統的深邃眼窩與高挺鼻梁讓陸暉眯了眯眼,旋即官家的視線就落在了男人右臉猙獰可怖的燒傷疤痕上。
官家從未見過他,但瞧見那傷疤,也就想起來了。
是從肅州來的雲萬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