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
竹林裡, 小溪清澈湍急,冰冷的泉水順著溪流一路延伸,到了杜菀姝視線不能及的綠意深處。
她站在小溪邊, 停了下來。
氣急的杜菀姝根本不想回竹樓, 索性就往另外一側拐彎,深入竹林,來到了之前碰見平康的地方。
駐足之後,杜菀姝才驚覺她氣的渾身都在顫抖。
十五歲的小娘子, 活一輩子, 都沒在人際交往方麵碰過釘子。
杜家門風好,杜菀姝性格又體貼溫柔, 京中幾乎沒人不喜歡她——即使是王幼春、程喜兒等人,說話夾槍帶棒, 也不曾與杜菀姝真的交惡過。
可今日,她當真手足無措了。
雲萬裡是她的夫君啊,就算他並不情願娶她,就算二人之前素未相識,就,就算他們並未圓房。可過了門、拜了堂,名義上,杜菀姝就是官家許給他的妻子。
他不喜歡她, 杜菀姝不生氣,可以慢慢相處。
但相處一詞, 總得是有來有往不是?雲萬裡他, 他就不給她回應呀。
杜菀姝投其所好,他也不過是神情淡淡;主動投懷送抱,他反倒像是被塞了燙手山芋, 把她丟到一邊。
甚至是杜菀姝麵對麵出言質問,他都繃緊一副神情,好像多說幾句話能要他命一般。
這叫杜菀姝該怎麼辦?
官家賜婚,她不能表現出任何不滿、更不能與雲萬裡不睦。以防日後落下話柄,若叫有心人知道告訴官家,不免會牽連父母兄嫂。
她為了不讓母親、大嫂傷心,連至今未曾圓房的事情都不敢說。以至於現在杜菀姝那叫一個天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杜菀姝死死瞪著那湍急的溪水,隻覺得心中委屈猶如泉水一般,克製不住地往外湧。
湧過心頭,湧過喉嚨,淹沒了清亮的眼珠,順著眼眶流淌出來。
她無聲地低頭落淚,過了半晌,才有隱隱啜泣聲響起。
怎,怎麼就這麼難呀?
她處處體諒雲萬裡,可他壓根就不稀罕!杜菀姝就不明白了,說句話有這麼麻煩嗎。
偷偷哭著、難過著,不知過了多久。
直至幽靜的竹林之間,傳來了第二個人的腳步聲。
雲萬裡的腳步沉穩且輕盈,杜菀姝聽見了,飛快用衣袖擦了擦眼淚,轉過頭。
這時節,恐怕也不會有第二個人來竹林了。
“你是怎麼找來的?”她竭力維持著平靜,可聲線裡還是帶著藏不住的哭腔。
幾步開外的雲萬裡,一眼瞥見她眼眶裡的晶瑩和臉頰上的淚珠,看起來就像是杜菀姝突然給了他一巴掌。
她哭了???
隻是他不想她靠近,竟能委屈至此嗎?
方才醞釀好的話,瞬間忘了個精光。雲萬裡木訥半晌,自覺不能再沉默下去了,隻好撿著她剛才的問題乖乖開口:“循著痕跡找過來的。”
杜菀姝:“什、什麼痕跡?”
“剛下過雨,地上的草又密,”雲萬裡如實回答,“順著小路低頭瞧著,就看到了你踩過的痕跡,而且……”
他遲疑片刻,到底是選擇直言:“你的發油香味,很明顯。”
雨後的竹林清新芬芳,全是葉子與草的氣息。
唯獨杜菀姝走過的痕跡帶著些人工調製過的甜美香味,雲萬裡就是想回避都難。
杜菀姝:“……”
什麼呀!這都能聞得見,他,他是狗嗎。
雲萬裡這麼乖裡乖氣作答,倒是把杜菀姝的委屈打岔沒了。她忍不住嘀咕:“這會兒,你倒是話多了。”
見她眉眼之間還帶著星星點點的明亮色彩,雲萬裡才放下心。
哭了,但也不是特彆難過。
他難得主動向前,下意識地就要蹙眉:“你哭了?”
那哭腔,想要忽略都難。
一行清淚劃過她的臉頰,就算不再繼續流淌,水漬在日光下也是分外明晰。鬼使神差般,雲萬裡就想伸手去把她擦,可手伸了一半,又尷尬地停在了空中。
“若是我怕,為什麼是你在躲?”——杜菀姝這麼問他。
當她問出口,雲萬裡才驚覺,他不敢碰她。
不是杜菀姝怕雲萬裡,他在找借口罷了。
是他怕她。
肅州太苦了,生活苦、演練苦,日日提防西戎來犯,一旦發生戰爭,更是苦上加苦。
雲萬裡活一輩子,身畔從未有過這般精致美麗的存在。
她還是名鮮活的,能言善道,會笑會生氣的人。
雲萬裡怕死了,怕他會嚇到她,怕他會傷害她,怕他拿這生著厚厚繭子的掌心一擦,杜菀姝就能在她手中碎掉。
一如高承貴那嬌弱的籠中鳥。
見他不敢動彈,杜菀姝的眼底又爬回幾分惱意。
“你找過來,”她的聲音裡還帶著哭過的沙啞,紮的雲萬裡心癢癢,“是找你的妻子,還是找你丟下的包袱?”
“……”
雲萬裡最終一聲歎息。
他怕,但不是懦夫。
那寬大的掌心,終於落在了杜菀姝的臉頰。
淚珠流過的臉頰,被竹林的風一吹,便帶著幾分涼意。而雲萬裡的掌心是那麼溫暖,粗糙的繭子蹭過柔嫩的皮膚,有點疼,更是癢。
杜菀姝合上眼,不自覺地往他的掌心方向靠了靠。
她同樣抬起手,用自己柔軟冰涼的掌心,反過來包裹住了雲萬裡的那隻手。
男人驀然愣住。
“夫君。”
他又從“雲萬裡”變成了“夫君”,杜菀姝的聲線幾不可聞:“你再靠近些。”
本能告訴雲萬裡,該拒絕杜菀姝。
每每她靠近,對雲萬裡來說都是一場關乎定力的折磨。但他意外地發現,杜菀姝這般輕言細語,就如同真的會什麼仙家法術般,雲萬裡……根本不能拒絕。
他怔怔地,彎下了腰。
而後杜菀姝另一隻柔夷,像是飛舞的蝶般,落在了他右臉的額角。
觸及到傷疤的瞬間,雲萬裡幾乎是立刻想要起身。
可他還沒來得及動,杜菀姝就按緊了他撫著她臉頰的寬大手掌。
一個動作、沒甚力氣,嬌弱的娘子,卻將人高馬大的武人逼到動彈不得。
“我不怕你。”
杜菀姝黑白分明的眼,緊緊盯著雲萬裡深邃的雙目,一字一頓道:“傷疤毀去夫君的容貌,但沒有毀掉夫君的為人——你,你不許躲開我。”
後半句話,迫使雲萬裡想轉開的眼睛又定在了她的注視一下。
火堿燒傷的位置,坑坑窪窪、崎嶇不平,像是被腐蝕過的木頭,也像是濕透蹂()躪後的一張宣紙。大片傷疤自額頭橫到眼角,幾乎有杜菀姝掌心這麼大。
猙獰可怖,但杜菀姝並不覺得害怕,她隻覺得難過。
“人無完人,何況這也不是夫君願意的。夫君也不醜陋,更不是怪物,三娘……三娘隻是覺得心疼,覺得夫君合該過得更好,”杜菀姝說,“我本以為,有我在,夫君的好日子就來了,可沒想到……”
說到最後,她又近哽咽。
“原不是老天爺待夫君刻薄,而是夫君在苛責自己,”杜菀姝又道,“夫君什麼也沒做錯,為何要如此懲罰自己?我,我不怕你,你不要躲著我。”
“你……”
她的指尖落在傷疤處,輕柔的碰觸卻讓雲萬裡感覺比當初灼傷時更為疼痛難忍。滾燙的觸感讓他依然想躲開,但就算是有再多的逃離欲望,在這雙澄澈的眼眸之下,雲萬裡也走不了了。
他動了動喉嚨,見杜菀姝不肯放過,最終還是艱難出言:“可你明明喜歡惠王。”
“娶我的不是惠王。”
杜菀姝不假思索地開口:“領我進門的,與我拜堂的,是你。我是喜歡過陸昭哥哥,特彆特彆喜歡,但我,但我……”
這些話,積壓在心中許久了。
今日,杜菀姝終於找到說出來的機會。
“我不想做他的王妃之一,”杜菀姝說,“我隻想做一個人的妻子,不願與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我,我要做你的妻子,難道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