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冬天出奇的冷。
往年的雪, 在春節前一個月,就該消融了,那年偏是到了大年初六, 鏟在道路兩邊的積雪, 還堆到膝蓋那麼高。
林月喬本來不想參加學宮的宴會,她可以找借口說, 要跟爹娘去外地探親, 然後叫楚湛來家裡, 跟她在銅爐邊上玩到天黑。
但是楚湛說他已經答應周長老了。
“周長老特意邀請你了?”林月喬有些羨慕:“他可能連我的名字都叫不上來。”
楚湛說,周長老找了好幾個人, 組了六個舞獅隊伍,要搶年初六的金繡球。
獲勝的隊伍, 可以在高台頂端,亮出長老煉製的祝福對聯。
禱咒心誠則靈, 長老想在百姓的喝彩聲中送出這份祥瑞, 便有了參加舞獅的想法。
那天長老去校場抓壯丁的時候,楚湛不幸在場, 就被拉去湊數了。
林月喬壞笑著問他:“哥哥會舞獅嗎?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會這個?”
“我不會。”楚湛坦白:“但是那個獅子頭非常大,會罩住半個我,到時候我隻要跟其他師兄穿一樣的褲子,就沒人會發現瞎舞的是我。”
林月喬笑得不行, 自信地說:“誰說的?我肯定能認出你,你們一亮相,隻看腿, 我都能認出你,我會立即告訴夏夢梅,到時候你問她我猜得準不準。”
所以初六那天的宴會, 林月喬也參加了。
出門的時候林月峰還叫住她,說今兒街上人這麼多,你帶著腕鈴出去乾什麼?擠丟了怎麼辦?
那時候林月喬有薑聞笑的庇佑,出門都帶著心愛的腕鈴。
爹娘都不會多問,她哪裡肯聽弟弟的勸?說了句用不著擔心,就飛奔出門了。
舞獅結束後,長老在附近找了一個食肆,訂了兩桌宴席。
本來是想犒勞一下參加舞獅的幾個小弟子,但學宮裡來了不少弟子看熱鬨。
長老一瞧這麼熱鬨,就直接把酒肆包下了,讓孩子們自己點愛吃的菜肴,但不許浪費。
開宴沒多久,看見林月喬使眼色,楚湛就從舞獅隊那桌,轉到她這桌閒聊。
本來他們這桌是林月喬特意選的角落,桌邊還有三個人,都是林月喬的朋友。
但沒過多久,孫蔚茹在食肆裡繞了能有七八圈,終於找到楚湛,很自來熟的坐下來,開始沒話找話。
緊接著,那群愛慕孫蔚茹的男修,也聞著味找過來,桌子一下子擠滿了人。
林月喬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右手撐著臉頰,冷著臉一言不發。
她希望孫蔚茹能發現她表達的嫌惡態度,彆沒完沒了纏著楚湛。
自從半個月前那次聚會上,孫蔚茹主動邀請楚湛參加雙人組的年初考較,林月喬就記仇記到現在。
學宮裡很多男修對孫蔚茹發起過邀請。
光是林月喬聽說的,就有十多個,還都是挺厲害的師兄。
本來林月喬一直覺得這個師姐很有魅力,舉手投足有股傾國傾城的氣質。
她想象自己到了十五歲,說不定也能有這樣的風姿。
直到半個月前孫蔚茹當著眾人的麵,主動邀請楚湛。
雖然楚湛沒聽懂她暗示,但整桌人除了他,全都聽懂了。
最近學宮裡好多人都在討論,說孫蔚茹居然會相中比自己還小一歲的男修。
林月喬每次聽見他們談論這事,都有種想吐的衝動。
她特彆恐慌的時候,就會這樣,上腹翻江倒海,能持續一兩天,咽不下一口食物。
她前幾天還試探著問過楚湛,要不要把他倆指腹為婚的事說出去。
楚湛有些驚訝,反問她不是說不喜歡被人說是他的小媳婦嗎。
林月喬沒想到他還能拿出幾年前的話來質疑她,立即扭頭說自己開玩笑的,想試探他有沒有忍不住傳出去。
宴會上,林月喬臉拉得老長,每次孫蔚茹跟楚湛沒話找話,她就偷偷白她一眼,既希望孫蔚茹發現,又不希望楚湛發現她的嫉妒心。
所以她動作幅度很小,旁人看起來,像是在打盹。
沒多久,孫蔚茹居然跟人換座位,坐到楚湛另一邊。
“那個繡球很值錢吧?”孫蔚茹一臉欽佩的表情注視楚湛,問:“是真金還是鍍金?”
楚湛說:“是球形木頭盒子,上了層黃色顏料。”
孫蔚茹笑眯起眼:“那你得失望壞了吧,我剛看你搶得可凶了!”
楚湛否認:“是王琛他們幾個師兄讓我搶,我最後一個加入舞獅隊,他們沒空教我動作,讓我隻管搶繡球就成,那我總不能站在台上不動彈。”
“哈哈!”孫蔚茹捂住嘴,注視楚湛的眼睛笑成彎彎的月牙,她問:“那搶到繡球,就一點獎賞都沒有啊?”
楚湛垂眸想了想,從兜裡掏出一顆銅製的小獅子吊墜,“這東西,是繡球裡的獎賞,但可能還沒繡球值錢。”
“哇!”孫蔚茹伸手一把拿起那顆小吊墜:“好可愛啊!這小獅子還會拱手拜年呢!”
楚湛說:“它可能是在作揖道歉,我在台上蹦了半個多時辰,它才值半吊錢。”
“你乾嘛嫌棄它呀?多可愛~”孫蔚茹拖長語調柔聲說:“你若是不喜歡,就給我好了!”
“你要……”楚湛話說一半突然想起什麼,轉頭看向林月喬:“喬喬,你喜歡這個獅子嗎?你看……”
“哎!可惜這獅子是銅的。”孫蔚茹警覺地發現楚湛想轉送彆人,先一步給自己找台階:“戴久了會生銅鏽,脖子一圈都能染綠了,算了,你還是自己收著吧。”
她把獅子“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很嫌棄的樣子。
楚湛沒有多想,立即抬手按住那吊墜,推到林月喬麵前,說:“喬喬,你喜歡麼?”
“我才不喜歡呢!”林月喬光是聽他倆閒聊,都氣壞了。
孫蔚茹嫌棄的東西,楚湛才想起問她喜不喜歡。
她當然也說不喜歡,把吊墜推回他麵前:“你自己收好吧。”
楚湛當時識彆情緒的能力還很糟糕,如果林月喬不要,他本來也不想要了,但是林月喬讓他收好,他就放回兜裡,沒聽出是在賭氣。
那天之後,在學宮裡遇到孫蔚茹,林月喬都能感覺到她表情不太開心。
林月喬反而因此鬆了口氣,看來楚湛那天想起先問她要不要那個吊墜,該是讓孫蔚茹意識到楚湛心有所屬了。
這件事本來就這麼過去了的。
沒想到年初十回學宮,林月喬在校場對練的時候,看見孫蔚茹脖子上,居然掛著那個銅獅子吊墜。
休息的時候,孫蔚茹還特地取了水過來遞給她。
本來想當沒發現,但孫蔚茹用醒目的紅繩,把墜子掛在衣服外麵,像是故意跟她示威。
林月喬調侃了一句,問她不是嫌棄銅鏽嗎,怎麼又戴上這墜子了。
孫蔚茹說,自己仔細想了想,覺得這墜子是楚湛辛辛苦苦蹦了半個時辰得來的,這對她而言很貴重,所以她還是收下了。
當天散學的時候,看見楚湛等在學宮門口,林月喬氣得跟個小炮仗似地走過去。
回家的半條路,平日裡話癆的她,都沒主動跟楚湛說笑,隻淡淡回了幾聲“嗯”。
一直快到家門口的巷子,楚湛才困惑地小聲問她:“喬喬,你生氣了嗎?”
他可算發現了。
林月喬不想顯露自己在吃醋,她隻是在家門邊停下來,靜地問:“你舞獅那天搶的鏈子給孫蔚茹了?”
楚湛垂眸回憶了一下,說:“對,被她拿去了。”
林月喬哼笑一聲:“那你明天也送她回家好了,我也不是非得你跟著。”
大概是憑經驗判斷出說出這句話的林月喬有多生氣了,楚湛如臨大敵,沉默一段時間,嚇得話都說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抬手撐住一旁的石牆,想攔住林月喬去路,等哄好了再放她回家,“喬喬,你不是說不喜歡那個吊墜嗎?”
林月喬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出反駁的話,心裡更委屈了。
雖然她了解楚湛在這方麵無法理解彆人的情緒,但她從前已經告訴過他,不能給其他姑娘送禮物,這會讓人家誤會的。
結果人家姑娘開口要,他就乖乖給了。
林月喬心裡堵得慌,她覺得很不公平。
楚湛永遠不會知道他不過腦子做的事,會讓她有多難受。
“一個銅吊墜值什麼呢?不要生氣好嗎喬喬?”楚湛很緊張:“我今晚拿金錠子去首飾鋪子,給你雕個不掉色的獅子。”
“我缺那點首飾嗎?”林月喬抱怨:“那銅獅子是你費好大的力氣搶來的,意義不一樣!”
楚湛歪頭皺眉看著她:“那你當晚為什麼不要?”
“因為孫師姐嫌棄了!我就沒好意思收!”林月喬一癟嘴,委屈極了。
楚湛神色痛苦地扶額,沉默片刻,低聲說:“那你跟我回家的時候,路上怎麼不跟我要?下次遇到這種事,你得早點提醒我,沒必要生氣,你生氣了我很難過。”
“我……”林月喬氣得兩眼發暈,喘了一會兒,才顫聲回道:“確實沒必要生氣。”
她一臉平靜地回家了,假裝自己真的不生氣了。
但就在那一刻,她做出了一個愚蠢的決定。
她要讓楚湛真切的理解她的痛苦,理解她為什麼生氣,理解她不是沒事找事,不是不講道理。
半個月後的雙人考較,她要跟其他人組隊。
她鐵了心要讓楚湛親口品嘗一下,這種酸楚難忍的痛苦。
她想要他真的理解她的心情,而不是覺得她亂發脾氣。
就在雙人考較的前兩天,楚湛問她,要不要去試煉場裡過一遍地形。
林月喬說今天沒空,她已經答應跟趙軒去試煉場了。
楚湛愣住了,過了會兒才問她為什麼要跟趙軒去試煉場。
林月喬說,她已經答應跟趙軒組隊參加學宮的雙人考較了,要練一練跟他的默契。
楚湛站在原地呆呆盯著她,看了得有半炷香工夫,才問:“雙人考較,可以三個人一起嗎?”
林月喬搖頭:“隻能兩個人呀,你還沒找到隊友嗎?要不我幫你問問夏夢梅,她好像也沒找到隊友呢。”
楚湛皺起眉,困惑地看了她許久,才結結巴巴地說出抗議的話:“哥哥隻……隻跟喬喬一起。”
“這次恐怕不行,我已經答應趙師兄了。”林月喬露出抱歉的神情,說出那天他在家門口對她說的話:“楚湛,你下次得早一點提醒我。”
楚湛說不出話了,他露出年幼時那種想表達什麼,卻不知道怎麼說的痛苦表情,右手用力抓耳朵,急得一腦門細汗。
林月喬還是心軟了,她抬手抓住他手腕,不許他撓自己耳朵。
“你彆急,”她說:“我一會兒去找趙師兄商量一下,看看這兩天能不能幫他找其他隊友,要是找到了,我就還跟你一起參加雙人考較。”
楚湛立即用力點頭,接下來兩日,他逢人就問人家找沒找到隊友。
可是,考較馬上都要開始了,根本沒有人還剩兩天還沒找隊友。
好不容易碰上幾個說願意解散隊伍,跟他組隊,但是一聽楚湛說,是要跟趙軒組隊,又立刻拒絕。
一連兩天沒合眼,楚湛根本不敢想象自己從小保護到大的喬喬妹妹,會跟其他人聯手參加考較。
雖然很不安,但他還是反複安慰自己——喬喬不會不要他。
到了考較當日,林月喬才得知,已經錄入名冊的隊伍,是不能換隊友的。
結果就是,她給趙軒找的隊友,去跟楚湛同隊。
林月喬自己隻能跟趙軒一起參加考較。
之後的一切,混亂得像一場噩夢。
楚湛一踏入試煉結界,就跟鎖定獵物一樣,不到兩刻,就掘地三尺,找到了趙軒,把人給打出局了。
他想問林月喬,要不要跟他一起繼續試煉挑戰。
但長老很快就通報,趙軒和林月喬隊伍被淘汰。
全學宮第一個被淘汰的隊伍。
林月喬長這麼大還從來沒當過墊底的弟子。
就算是單人試煉,她的綜合實力在學宮裡也是名列前茅的。
此前楚湛送彆的姑娘墜子,還怪她小題大做沒必要生氣。
現在換她跟旁人一起參加一場試煉,楚湛就氣得開局就把他們踢出局。
林月喬什麼話都沒說,默默走到角落,幫趙軒撿起劍,離開結界。
當天散學,她沒等楚湛一起回家,但是積雪未融,山路難行,楚湛很快就追上了她。
他跟在她身後,默不吭聲地走了一會兒,才小聲解釋:“我不知道打敗一個人,兩個人就會一起出局,以前我們都排在第一。”
林月喬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走:“是哥哥排在第一,跟我沒關係,我就是個墊底的廢物。”
“喬喬。”他說:“考較年年都會有,我們明年就是第一。”
林月喬一轉頭:“誰說我明年會跟你一隊?”
楚湛說:“我現在就邀請你,還不夠提前嗎?”
“那得我答應才行。”
“那你現在就答應我,好嗎?”
“我可得好好想想呢,我好像隻能答應你,要是跟彆人組隊,豈不是得年年墊底?”
“你為什麼要跟彆人組隊呢?”
“問得好。”林月喬停下腳步,轉身麵對他:“那我為什麼必須年年跟你一隊呢?”
楚湛神色急切:“哥哥得保護喬喬,是喬喬說的。”
林月喬想讓他理解她從前吃醋時的感受,便繼續引導:“那我也可以找其他哥哥保護我啊?我也沒說過年年都會選擇你。我現在覺得趙師兄挺好的,鐘師兄也不錯,還有隔壁學堂的江師弟和周師兄,中秋節的時候他們就邀請我了。”
楚湛驚呆了。
他自幼就知道有很多人想要搶走他的喬喬妹妹,但喬喬妹妹以前從來沒有去找其他哥哥的想法。
彆人想偷走喬喬,他可以打跑彆人。
可如果喬喬主動要離開他,去找彆人……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席卷全身,楚湛驚慌極了。
他並不能理解林月喬說這種話的目的,隻以為他的喬喬妹妹真的不想要他了。
兩個年少的孩子就這麼站在半山腰的雪地裡,相對無言。
林月喬有很多想說的話,但她想等楚湛先說出自己的感受。
可楚湛從未經曆過這種恐懼感,他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