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靜悄悄的。
桑慈沒有立刻說話, 無數壓抑的情緒如山海一般在胸口擠壓咆哮,卻又被她努力努力再努力壓下。
被迫待在那個黑暗牢籠裡,看著‘她’與人虛與委蛇,她覺得自己也學會了起碼七成火候。
此時用來對付沈無妄正好, 反正他不是最喜歡‘她’的虛偽嗎?
桑慈也笑了起來, 走上前在他兩步遠的距離站定, 仰頭眨眼,虛偽關切:“沈師兄你醒啦?感覺怎麼樣?”
她天未亮跑去天衍閣找謝稹玉的事肯定是還沒傳開來, 掌門師伯也不是多嘴的人,就算今早上她送謝稹玉去劍館,消息肯定也沒傳到梅館這裡。
沈無妄還不知道她反悔退婚一事, 先探探他的底,看看他究竟有什麼本事誘惑了她!
“等著你給我換藥。”沈無妄帶笑的語調輕輕柔柔,抬腿又往桑慈走了一步, 抬起手,將手裡那朵合歡花往桑慈耳朵上彆去。
他淺褐色的眸子含著笑注視著她。
桑慈腦子嗡了一下,護魂咒成了條件反射,下意識神魂使出咒法,即便早就告訴自己要忍住,但身體卻是反應極快地後退了半步。
他的眼睛有問題!
她心跳極快!
剛剛沾到她耳朵上的合歡花輕飄飄落下去, 掉進了還有些泥濘的土裡。
“小慈,你躲什麼?”
沈無妄看著她, 嗓音溫潤低沉, 語調無奈又緩慢, 小慈這兩個字從他舌尖卷過,偏生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與繾綣。
桑慈忍了又忍,故作嬌縱地哼了一聲, “我可不喜歡合歡花!”
她借此朝旁邊走了兩步,以此仿佛是嫌惡地避開合歡樹。
哪知道沈無妄朝她伸出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恰恰按在她的命門上,冷得像蛇鱗,卻又微微發著紅,令人悚然。
可他的語氣溫溫軟軟的,淺褐色的眼睛似魅似妖,“不喜歡就不喜歡了,過來替我療傷可好?”
沈無妄靠了過來,衣袖摩擦著她的裙子,手上肌膚貼著她的手腕,這些舉動親昵又熟稔,桑慈腦子裡便閃過類似的畫麵,知曉這半年來,這樣的距離,已經不是第一次。
她心中為自己生氣。
就算沒有沈無妄的那雙眼,十六歲的自己是否是真的那麼好哄騙?
桑慈打起精神,放鬆身體,做出害羞的模樣,裝作順從地被沈無妄拉進屋子裡。
到了屋子裡,她的視線狀似無意地打量四周,目光很快在劍架上停住。
上輩子,沈無妄和謝稹玉最後一戰拿的劍是持鬼,那是一把黑蛇雕紋纏繞劍柄的劍,雖邪氣橫生,卻是一把傳世名劍,每一任主人傳聞中都是驚世劍道天才,承載著那些天才的劍意。
不過,這也是一把不詳之劍,因為那些劍道天才最後都困於心魔,死於心魔。
如今那劍架上放著的是一把很普通的劍,不是持鬼。
沈無妄垂著眸,也在打量桑慈,眼底裡是顯而易見的興奮,眯著眼輕輕嗅著她身上的味道,指腹忍不住摩挲著她光滑的肌膚,血管在跳動著,如此鮮活。
桑慈仿佛被蛇鱗刮過肌膚,一下收回視線,自然地掙脫他的手,“沈師兄,你坐下啊!”
她順手一推,將沈無妄推到一旁的軟榻上坐下。
沈無妄猶如沒有骨頭一樣,順勢就坐在了榻上,仰著頭含著笑意看她,他的眼神繾綣又旖旎。
少女的手指柔軟,輕輕一碰他,他就止不住顫栗,想要更多。
想要永遠占有她。
靈魂他要,身體也要。
沈無妄眼尾帶笑,低頭指尖挑開了衣襟,拉下了衣服,將受傷最嚴重的背部袒露在她眼前。
白皙的背,縱橫交錯的劍痕,剛剛結痂又似乎碰了水裂開,鮮血蜿蜒著流下來。
看起來傷痕都不重,隻是數量多。
他將頭發捋到身前,露出修長的脖子。
看起來毫無防備,仿佛刀一割就能流血死掉。
謝稹玉那木頭為什麼不直接一劍捅了他呢?
桑慈已經在沈無妄身側坐下了,衣袖遮著她的右手,卡在他的視角盲區,她克製不住摸了摸自己藏在袖子裡的靈匕。
真想割了他喉管。
但以她的實力,殺不了沈無妄,還會打草驚蛇。
深呼吸,忍住,忍住,忍住!
桑慈將靈匕往袖子深處塞了塞,克製住自己的情緒,她自然地取出傷藥,回憶著之前自己給他上藥的樣子,在他傷處倒上藥粉。
然後,她狀似無意地問道:“沈師兄,你什麼時候回問劍宗呀?”
沈無妄低笑一聲,語氣輕柔,慢吞吞道:“如果葉前輩同意我把你帶走的話,什麼時候都可以。”
死變態!
誰要跟你走!
桑慈忍不住下手就重了一點。
沈無妄嘶了一聲,偏過頭看她。
兩個人的距離一下近了,他含笑的桃花眸泛著情意。
桑慈忍著殺意,硬是沒退開,好一會兒後,才偏開視線,做出害羞的樣子,其實是在自己回憶裡搜羅一遍,確定從前沒問過沈無妄,這才狀似好奇又輕快地開口:“沈師兄,你是怎麼拜到周前輩名下的呀?”
沈無妄微微笑著,“小慈,這話你得去問我師尊。”
滴水不漏。
可越是滴水不漏就越有問題,桑慈本就懷疑沈無妄是重生了,隻是缺少證據,或者說是缺少見一麵後的直覺。
但如今她覺得已經不用證據了。
沈無妄肯定重生了。
她記得‘她’第一次在外門見沈無妄時,他身上還有一種略顯局促卻戾氣的氣息。
可現在,他身上沒有那種氣息,顯得氣定神閒。
桑慈捏緊了手中藥瓶,連與他虛與委蛇的心情都沒有了。
如果是重生回來的沈無妄,不論他的修為如今是不是幾年後那個境界,現在的她和謝稹玉想要對付他太難了。
可惡!她得馬上去找謝稹玉,和他商量對策。
她隻相信他。
還有,重生的沈無妄來流鳴山定是為了‘她’,他與‘她’情意深重,他一定想和‘她’重續緣分,但除此之外呢?
他為什麼沒有直接殺了謝稹玉?
他占有絕對先機,謝稹玉毫無防備,又不像是魔物不能隨意被滅除,現在想殺謝稹玉肯定不難。
桑慈忍不住咬唇,心提了起來。
沈無妄,在盤算什麼?
她想起來上輩子沈無妄和謝稹玉在流鳴山的最後一戰,流鳴山山脈之下大量魔氣衝出,顯然是他早就鋪好了的,替換掉了流明山靈脈。
他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與修仙界和解共求和平。
難道,他現在就抽取了靈脈,在流鳴山地脈底下放置魔氣了?
桑慈坐立難安。
她又想起如今自己和沈無妄的關係,又心浮氣躁,又憤恨生氣!
當務之急是怎麼樣才能和沈無妄斷掉關係?
桑慈左思右想,暫時想不出最自然的辦法,她擰緊了眉,轉念又一想,管他呢!
她性格嬌縱蠻橫,做事全憑心意本就在流鳴山出了名的。
她今日要和沈無妄好,明日又後悔了再正常不過。
但不能讓他察覺她是重生回來的。
最好讓他犯錯,就算不能把他弄進流鳴山的戒律堂受刑,也必須將他趕出流鳴山。
“小慈?”沈無妄喚她名字時,溫柔又甜蜜,近似呢喃。
桑慈一抬頭,發現他已經轉過身來。
他雙手撐在榻上,衣衫半褪,烏發垂在身前,與桑慈垂在軟榻上的頭發交纏在一起,他唇角含著笑,“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他撩起桑慈一縷頭發,輕輕放在唇邊聞嗅,整個人又湊近了一些。
幾乎要貼到桑慈身上。
“在想沈師兄啊!”桑慈歪著頭也笑著說,抬手將自己的頭發從他掌心取回。
一旋身起來,朝榻旁走了兩步。
“想我?”沈無妄的桃花眼裡儘是柔情。
桑慈故作嬌蠻,一邊往門口走,一邊留下一句,“你自己想,好了,我得去修煉了,不跟你說了!”
沈無妄眉梢掛著笑,眉眼愈發穠麗動人,他沒跟著追出去,傾身抬手打開了窗戶。
窗外,穿著柿蒂花襦裙的少女跳上一朵蓮,裙擺散開間儘是鮮活。
他單手支撐在窗欞上,眯著眼看著桑慈飛到一半,回頭又朝他看來。
沈無妄笑著朝她晃了晃手,屋旁的合歡樹枝遮擋了他一半的容顏,隻露出他下半張精致的臉,還有垂散在手邊黑色綢緞般的烏發。
軟榻上,有一張桑慈遺落的帕子。
或者說,是他從桑慈腰間抽取的,沾染著她的味道。
那是靈魂的味道。
沈無妄眯著眼低頭嗅聞,合上窗,鎖住屋子裡她的味道,回憶著剛才她的指尖輕輕落在他肌膚上的觸感,他將那方帕子塞入了衣擺之下,仰起頭,閉上了眼睛。
桑慈……
……
“嘔~~”
從梅館出來,桑慈坐在一朵蓮上,心裡有些說不出的低落和自厭,眼淚止不住往下,她一點也不想哭,可是為什麼忍不住情緒呢?
她厭惡‘她’的虛偽,可剛剛自己卻也做了虛偽的事,竟是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
要是她如今能有未來謝稹玉那麼厲害,她直接就捅了沈無妄,管他有什麼陰謀陽謀!
真是可惡!
桑慈想到自己剛才指尖不小心幾次碰到他的背,她低頭就想從腰間拿帕子擦手,結果找了半天沒找到。
明明早上換衣服時彆在腰間的……算了。
桑慈從芥子囊裡重新取了一方帕子出來,仔仔細細擦過自己的手指,直到擦到手指發紅才丟了那帕子。
晦氣!
她平複了一會兒心情,又去了一趟戒律堂,聞人師叔還沒回來,她還打算去藏書閣一趟。
但去藏書閣會路過劍館,她必須去找一趟謝稹玉,她迫不及待想把沈無妄的事告訴給他。
劍館上方一片空,視野開闊,要是她坐在一朵蓮上直接飛過去,憑借謝稹玉的敏銳,他肯定一下就看到她了。
桑慈忽然想偷偷地去,看一看他平時在劍台練劍時是什麼樣的。
在靠近劍館之前,桑慈提前降低了高度,偷摸著在邊緣落下,躲在樹後拉下樹枝淺淺擋了一下臉,朝劍台那兒看去。
她本以為自己會一眼看到謝稹玉,畢竟流鳴山不像是問劍宗有統一的弟子服,山上弟子穿著隨意,但大家為了追求仙家弟子的縹緲,大多會選擇藍色、白色這種淺色的衣袍。
整個流鳴山,隻有謝稹玉喜穿黑衣。
但桑慈視線一掃,竟然沒在劍台看到謝稹玉。
怎麼會呢?
他這十幾年雷打不動每天劍台練劍,卯時去,戌時歸,吃過晚飯,還要在滄冀峰練到亥時才睡。
桑慈忍不住從樹後站出來,完全忘記剛才想“偷偷看一看”了。
她一邊往劍台走,一邊視線來回梭巡,看了三遍了,愣是沒看到謝稹玉,不由奇怪。
快步上前拉住一個弟子就問:“你們謝師叔呢?”
“桑師叔好,謝師叔練了半個時辰的劍就走了。”
麵前的弟子紅著臉對她行了個禮,恭恭敬敬道。
桑慈眼睛都睜圓了,不敢置信,“他隻練了半個時辰就走了?”
弟子點了點頭。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啊!
桑慈小聲嘀咕一聲,好奇極了,又問:“看到他去哪個方向了嗎?”
弟子再次點頭,指了一個方向。
桑慈往那方向一看,卻發現是問機堂的方向。
問機堂是流鳴山弟子接取任務的地方,山下一些地方總有妖魔出沒,或者是有靈異事件時,就會傳到各大宗門的問機堂,由弟子接取,賺取靈石。
謝稹玉確實經常接任務,他是劍修,修補小行劍就需要不少靈石,平時修煉也需要靈石,尤其是一般破鏡也是需要大量靈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