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他就很清楚,如果他不行,師叔就會在天人五衰前再次擇選天賦好的孩子上山,讓他將來守護桑慈。
這麼多年他勤修不輟就是為了能有這個資格。
桑慈安靜了會兒,咬牙,心裡罵他真是塊木頭,連好聽的甜言蜜語都不會說。
算了!
“吃飽了,去藏書閣了!”
她抬手拍了一下謝稹玉還捂著自己眼睛的手。
謝稹玉站了起來,鬆開她,仔細看著她的表情。
桑慈瞥他一眼,又哼了一聲,抬腿就朝外走。
走了幾步見他沒跟上,又回頭瞪他一眼,繼續朝前走。
謝稹玉鬆了口氣,眼底掠過笑意,抬腿跟了上去。
……
到了藏書閣,桑慈和謝稹玉分開行動。
青陵仙府藏書閣共九層,除了第九層外,剩餘八層親傳弟子都可以閱讀,而想要進入第九層則需要長老同意。
剩下八層也夠他們兩個查了。
直覺葉子的事情不好讓其他人知道,不然的話,桑慈就叫上張欽餘和林鳳娘幫忙了。
可能有葉子記載的典藏按照他們的理解,應當有關於草木的書,還有奇聞軼事類的書,先查這兩個大方向,若是沒有相關記錄,那就查上古傳說,秘境寶物類的典藏。
桑慈去查草木書籍,謝稹玉去找奇聞軼事類的典藏。
二層是關於草木以及各種妖物的書籍,所以桑慈在二樓,謝稹玉則去了第六層。
即便鎖定了層數,但這麼多書,想要查起來也不是短時間內可以查完。
加上因為靈根蘊養快要結束,續命靈咒似乎威力開始縮減,桑慈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去聽課,所以接下來的兩日,她都泡在藏書閣裡。
中途的時候張欽餘和林鳳娘來藏書閣找過她一趟,知道她在找草木類的書後,桑慈索性告訴他們聽說有種靈草能改變靈根,他們不知她身上如今有禁術,便在課餘也過來幫著一起找。
這天傍晚,桑慈坐在藏書閣的地上,手裡捧著本《上古草木誌》閱讀。
她的身體有些疲憊,忍不住靠著書架,臉上即便抹了脂粉都抑製不住的蒼白,甚至透出一種青色。
脊柱缺失靈根的地方毫無征兆忽然疼得要命,超越這幾天任何一次的疼痛發作。
桑慈捏緊了手裡的書,指骨泛青。
續命靈咒好像開始快速消退效果了。
謝稹玉從第六層下來,在書架間找到桑慈時,就是桑慈皮膚泛青,臉色痛苦的樣子,他的心都揪了起來,快步走到桑慈身側,蹲下來攬住她肩膀,將她攏進懷裡。
“小慈?”
桑慈五感漸退,有些聽不清楚聲音,也有些看不清楚人。
麵前是模糊的。
但是熟悉的氣息讓她清楚身邊的人是謝稹玉。
桑慈想說點什麼,但她發現自己沒力氣張嘴,她像是被巨石壓著,快要喘不過氣來,甚至能清晰地感覺生命在流逝。
太突然了。
她的手指變得僵硬,手裡的書從指尖滑落到地上,“啪嗒”一聲發出清脆的聲響。
謝稹玉一把將桑慈從地上抱起來,他的臉色也不好看,唇瓣蒼白,額心出現了一道金色的印記。
那是當初他將桑慈的靈根放置到體內繪下的符文,同樣的符文也在桑慈背部。
桑慈仰頭看著謝稹玉,睜大了眼睛。
——你要帶我去哪兒?
謝稹玉已經召出小行劍跳上去,他的目光一直緊緊盯著桑慈,抱著她的雙臂收緊,道:“我們去棲鳳池。”
棲鳳池是整個青陵仙府靈氣最濃鬱的地方,有利於桑慈如今的情況。
十四天馬上就到了。
靈根蘊養快要結束,桑慈靈根的雜質已經基本剔除了,隱隱要從謝稹玉體內掙脫出來。
這樣的事他們從前沒有做過,毫無經驗,可成敗卻在此一舉。
隻有一次機會。
桑慈終於想起來,謝稹玉說過的,古籍上記載的,成功率隻有一成。
若非如此,修仙界這麼多天賦低靈根雜的修士不會就這麼如此甘心碌碌平庸。
她後知後覺地害怕起來,原先攢著的那股她要變強,她要阻止被奪舍的那股勁漸漸都變成了害怕。
她怕死,她才從黑暗裡回來十幾天,她怕魂魄再次被困,滅不了又走不出去。
不不、她不能害怕,她得堅強點!
雖然隻有一層機會,但是她是和謝稹玉一起做的這件事。
她或許會失敗,但是,謝稹玉不會失敗的。
而且、而且成功了的話,萬一將來她還是不幸被奪舍……萬一不幸被奪舍,起碼江珠溪不會死。
江珠溪不會死。
桑慈不停在心裡念叨著,就像從前在黑暗裡時那樣,自言自語,自己說給自己聽,彆人聽不到,隻有她自己可以聽到。
她的情緒有一半再次陷入了那種無助裡。
再說服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害怕,但那種情緒卻根本壓製不住。
她害怕,她是個膽小鬼,萬一她重生回來才十幾天就死了……那……
那謝稹玉該多難受。
桑慈腦子裡恍恍惚惚的,一會兒是如今謝稹玉清俊還略稚嫩單薄的臉,一會兒又是謝稹玉滿頭白發高大峻冷的樣子。
謝稹玉、謝稹玉……
本該是雲蒸霞蔚的傍晚,西邊會有橘色的燦爛的夕陽光芒,但此時,天好像一下子暗了下來。
灰蒙蒙的一片。
桑慈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被什麼糊住了,還是天忽然就暗了下來。
“轟——!”
一聲驚雷響起。
謝稹玉麵色竭力保持冷靜地抱著桑慈往棲鳳池飛。
這個時間正是青陵仙府弟子下學趕著去膳堂吃飯的時候,高空中飛的弟子很多。
“謝道友!小慈!你們去哪兒?”
林鳳娘已經用過飯了,準備去藏書閣幫著桑慈和謝稹玉找書,眼睛一眨,餘光就看到謝稹玉像是一道黑色的光,抱著桑慈從身側一閃而逝。
她喊了一聲後忙轉過身去尋,不過眨眼間就不見他們二人了。
“鳳娘,你乾什麼呢?”
張欽餘和幾人正好飛過這兒,見到林鳳娘茫然地環視四周,便站在刀上喊了她一聲。
林鳳娘回頭,見是張欽餘,便跟他說了剛才見到謝稹玉抱著桑慈飛快路過的事。
“好像小慈出了什麼事,我沒看清楚,就覺得謝道友渾身氣息不太對勁,繃緊了。”
張欽餘:“他們往哪個方向去的?”
林鳳娘搖頭:“我沒看清,謝道友太快了。”
兩人在半空停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麵麵相覷。
“轟——!”
此時又是一陣雷鳴之聲轟然響起。
林鳳娘仰頭看了看天,皺眉:“奇怪,怎麼忽然打雷了,今日白天天氣很好啊!”
張欽餘叉著腰看了會兒天,直覺不太對勁,此刻天空中不僅是濃雲翻滾,還有藏在雲層中間細長的紫色電蛇在似有若無地蜿蜒翻卷。
“怎麼這麼像是有誰要破鏡啊?但又不太像……”
此時不僅是林鳳娘和張欽餘,青陵仙府的弟子和長老們都察覺到了這天空中的異象。
甚至連在洞府閉關了十年的掌門都睜開了眼,仰頭看天象。
……
那一日在高空往下俯視棲鳳池時,隻覺得那是一隻很美的鳳凰棲息在此。
等桑慈被謝稹玉帶著落在湖邊時,她才覺得僵硬冰冷的身體被寒氣裹挾著,她感受不到靈氣,隻覺得難受。
那種死人接觸不到靈氣的難受。
桑慈舌頭也是僵硬的,說不了話,眼睛被霧氣遮著,連謝稹玉的臉都看不清了。
她想張嘴說話。
謝稹玉跪坐在地上攬抱著桑慈,雙臂繃緊了,烙鐵一般,他低著聲音道:“小慈,快到時間了。”
十四天過去得很快,古籍上記載時辰到,再以靈咒輔之,剖開血肉將蘊養好的靈根剝出來放置回去就行。
寥寥幾筆,描述簡單。
他從不知道這會引來天地異象。
書中沒有寫,沒有寫……
記錄這禁術的相關書籍他和師叔曾經一起研究過,流程不會錯的,靈咒他早已熟練。
且如今時辰還未到,還差了兩個時辰。
還差兩個時辰就發生了這樣的突變。
為什麼差兩個時辰會發生這樣的突變?
謝稹玉摟緊了桑慈有些僵硬的身體,一張臉煞白,但額頭上全是沁出的冷汗。
他垂著眼睛,聲音很輕:“小慈,我們再等等。”
“轟——!”
他的話音剛落下,翻卷的濃雲中一道勁疾的電蛇劈開了蒼穹,直直往下落。
小行劍發出一聲劍嘯,一下出鞘,環繞在桑慈和謝稹玉頭頂上方,迅速布下劍陣。
“再等等……小慈,我們再等等……”謝稹玉抱著桑慈喃喃。
恍惚間,桑慈像是回到了謝稹玉死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也曾說過讓她再等等。
再等等。
桑慈心裡的恐懼不斷上漲。
她害怕。
不行……不行……不能等下去!
桑慈心中不斷呐喊著,求生的欲望從心底撕開,她不能害怕,她得活著,她得活下去!
“轟——!”
天空中電蛇撕扯咆哮著,像是天道的示警,仿佛在警告桑慈什麼。
桑慈忽然想起來‘她’說她活不過二十歲,說她的命運如此,注定碌碌平庸到死。
如今她要重塑靈根,是不是要逆轉了這命運,違背了這天道?
她不懂,為什麼她就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呢?
傳說典籍中多少前輩逆天改命,為什麼偏她就不行呢?
胸口的葉子像是要灼燒起來,將她的靈魂都燒起來。
灰蒙蒙的視線裡像是出現了一把火。
靈氣,棲鳳池裡泛著寒氣的靈氣源源不斷被葉子吸收過來。
“小慈?”
懷中冰冷的人開始蒸騰出熱意,謝稹玉低頭去看。
她泛青的皮膚開始發紅,像是被火燒著一般,而置於他體內的那根靈根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一樣,同樣開始發燙。
謝稹玉眉宇一沉,忽然抬手輕輕拉開桑慈衣襟,去看她心口那片葉子。
曾經翠綠的葉子變成血紅色,葉脈中的鮮血如火一樣沸騰著。
“轟——!”
又一道雷蛇降下,直往桑慈身上落。
卻撞擊在謝稹玉布下的劍陣,劍鳴之聲錚錚作響,響徹棲鳳池。
謝稹玉不過金丹,此時能調用的靈力隻一半,他悶哼一聲,突出一口血來,卻快速將桑慈平放到地上,雙手結印掐訣,在周圍布下法陣。
同時跪坐在地上,靈力化刃破開心口,鮮血瞬間沾滿了他衣襟,不斷流下。
他除了臉色慘白,神色看起來鎮定,很快他的掌心捧著一團光出來。
謝稹玉的動作極快,一隻手重新扶起桑慈,脫下她外衫,露出背部,指尖熟練地將曾經繪製過無數遍的靈咒在她後背繪下。
隻此一次,不能失敗。
謝稹玉的手在發抖,俊美的臉比死人還要白,烏發沾染在臉頰脖頸裡,一半是汗水一半是鮮血。
縮成一團的靈根被他按進當初拔、出的傷口處,封住那一處靈竅。
“小慈……彆怕。”謝稹玉輕聲呢喃著,動作溫柔。
“轟——!”
濃雲翻卷,電蛇狂鳴,狂風在四周大作。
謝稹玉抱住桑慈,全身靈力緊繃著,小行劍錚鳴不斷。
電蛇劈在他背上,玄黑色衣袍瞬間燒灼。
小慈……彆怕。
清晰的謝稹玉的聲音傳進耳朵裡,桑慈想起了上輩子不能衝破黑暗回應他的記憶,想起了他死後她又在黑暗裡被困很久的事,想起了她那時的無能為力。
……謝稹玉!
源源不斷的靈力湧入體內,心口葉子像是不知疲倦吸收著,搶奪著,背後脊柱滾燙,靈根像是一把燒紅的烙鐵,刺激著她的皮膚骨血在沸騰。
“小慈……”
謝稹玉不停在她耳邊輕喊著。
我在!
桑慈心裡大喊著,不停大喊著,靈魂從黑暗裡掙脫出一道口子。
謝稹玉聽到綠葉展開生長的聲音,他抱緊桑慈,看著她的皮膚很快被一叢叢翠葉覆蓋,周圍無數草木迅速枯萎。
他從未見過這種場景,抱著她的手骨攥緊了她的肩膀。
“小慈……”
桑慈的體內,兩股力量交纏著,葉子與靈根,像是要撕碎她。
陌生的靈根力量,她沒有時間去漸漸熟悉,體內像是出現了一把劍,劍勢蠻橫地斬開了兩股力量,又引導著混亂的靈力湧入經脈,將另一股葉子汲取的力量如枷鎖般困住驅趕封存回心口葉片。
那把劍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不知過了多久。
終於,眼前的黑暗被斬開撕破,是亮光重新倒映到桑慈眼睛裡。
翻卷的濃雲隻發出不甘的轟隆聲,漸漸散開。
周圍枯萎的草木再次生長盛開,一片鬱鬱蔥蔥。
桑慈的眼前,一片帶著翠色的光散去,謝稹玉的臉逆著橘紅色的夕陽出現在她眼底。
他的雙手鐵臂一樣緊緊抱著她,和那一次一樣。
桑慈終於能睜開眼,看進他漆黑的充滿恐懼再無平靜的眼睛裡。
黑潤的眼睛沾著水意,像是兩丸漂亮的黑水銀。
桑慈看著他,忍不住笑了,眼底也有些水意。
“你叫魂呢!我又不是聾子,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