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常沒想過自己還能對什麼人產生特彆的感覺。
這當然沒什麼問題,除了這人是南瀟雪以外。
她是在一年前回到家鄉寧鄉的,一座臨水的南方小鎮。
若說七年的北上生涯給她留下了什麼印記,那便是在最初一陣對乾燥不適應的流鼻血後,她反而適應了那難耐的乾燥。
甫回到家鄉遭遇漫長的梅雨季,她開始沒完沒了的過敏。
一圈濕疹盤亙在她後腰,極細密的小顆粒,摸上去微微凹凸不平。每每洗完澡,對著被水蒸氣蒙住的鏡子擦出一塊,看一眼,紅得異常,像什麼不正常年節開出的桃花。
太過灼灼,總讓人覺得天有異象。
事實上回鄉的第一年她過得很平順,守著外婆,住在住慣的舊屋裡,坐在屋簷下望著一方天井,看雨滴答答的從清灰屋簷上落下來。
一直到今年的梅雨季,她以為身體總該適應家鄉的氣候了。
得,濕疹又來了。
這個“得”也不是她的家鄉話口音,也算是一段邶城生活給她留下的痕跡。
她覺得自己總是這樣,在邶城時太像一個寧鄉人,回到寧鄉又像一個外來的邶城人,總是格格不入的。
還好她可以修文物,更準確一些說,是修瓷器。
這算她家祖傳的功夫。寧鄉早些年經濟也發達過,隻不過現在沒落了,鄉裡有一間小小博物館,安置著當時清代的狀元郎為家鄉收來的各種好東西。
安常的外婆文秀英女士,就是館裡的一名瓷器修複師。
修文物這事說難也不難,就是需要極大的耐心,補好底胚後,拿著隻小狼毫慢慢描,埋著頭一坐就是一整天,很少有年輕人坐得住。
所以漸漸的,等館裡的老人們都退休後,就隻剩安常和一個修古籍的姑娘小宛了。
文秀英總說安常:“窩在這窮鄉僻壤的做什麼?送你去邶城讀大學又在故宮工作三年,是為了讓你現在回鄉這樣過的麼?”
文女士也有脾氣暴躁的時候:“你給我滾回去!”
安常總是好脾氣的笑笑,擰條抹布擦乾淨她灑在桌上的濃茶。
回邶城?
開什麼玩笑,她哪裡敢回。
回鄉一年,鄉裡人都說她越發不愛說話,修文物也修得越發癡了,成日裡隻愛跟這些穿越千年的瓶瓶罐罐打交道,彆修出什麼毛病來才好。
經濟落後的地方總有些迷信思想作祟,覺得在時光裡沉澱太久的東西,上麵都附著有靈魂,輕易不好招惹。
作為一個從邶城回鄉的唯物主義大學生,安常在心底訕笑:哪有什麼靈魂?彆說這些沒生命的瓶子罐子了,就算是有生命的千年古樹,或者不知多少歲的狐狸,國家也明確規定建國後動植物不許成精。
她覺得修文物挺好。
把每一分秒的時光這樣消磨,她就不會想起困擾她的許多事。
唯獨有一個深夜,小宛早已下班,她一抬頭撫了撫發僵的脖子,才發現已經十二點過了。
她收了工具,關上嘎吱作響的舊棱格木門,走出博物館。
回家的路上要路過一座石橋,微拱的形狀橫在窄窄的河上,邊上的木頭欄杆被歲月侵蝕的都有些腐朽了,人是不能在上麵坐的,一坐就斷。
安常還記得那晚飄著一點點雨絲,極細極細,打傘都顯得太過刻意那種。
神奇的是那晚還能瞧見月亮,一小塊不太明亮的半圓,從幽暗的雲層裡透出來。
橋上立著一個人。
這已很奇怪了,鄉裡雖無宵禁,但年輕人外出求學的求學、工作的工作,早已走沒了,剩下的老人們都早早熄燈歇息了。
彆說十二點過,通過九點以後,鄉裡就已沒什麼人走動了。
更奇怪的是,這女人並非鄉裡的人。
在朦朦朧朧的雨霧中,照在河麵上升騰而起的一點水氣裡,穿一身瓷青色旗袍,並看不清麵容,但光憑那纖窈的身段已足以讓人聯想到許多美好的事物。
就像……
安常腦海中有一個非常具象的聯想:就像她最近在修的那隻宋代青釉玉壺春瓶。
相較於唐代的濃重奔放,宋代瓷器的用色和器形都清雅端正,感覺極適合那些寬袍大袖的文人,置於書房內插上一小枝青竹。
唯獨安常所修的那一隻不一樣。
破損很厲害,但能瞧見在壺頸內部,有小小一顆朱砂紅。
瓶底沒有落款,安常並不知曉七百多年前的那位匠人,是刻意為之,還是一個不經意的失誤。
多半是失誤,因為那一點朱砂紅凝在清雅的青釉之中,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失誤也正常,因為寧鄉走出的那位狀元郎,後來並未官至高位,想來真正無瑕疵的好東西,也是很難輪到寧鄉的。
今夜橋上所立的那個女人,就讓安常想起這隻青釉玉壺春瓶,而那些水氣和霧氣襯得女人身形很搖曳,竟不似真的。
安常當然知道自己這是很荒唐的想法,但她繞開了平時每天都過的這座橋,走了座更遠的橋過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