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 梁闌玉剛起床沒多久,陸春就敲門進來了:“都督,有建康的來信。”
自打梁闌玉到鬱州後,梁羨給她寫過信, 陸家給她寫過信, 潘晟也給她寫過信, 大多是些噓寒問暖、閒話家常的內容。
梁闌玉不以為意道:“放櫃子上吧。”
陸春將信筒拿進來,梁闌玉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她本沒有立刻查看的意思, 卻意外發現這次的信筒格外得大,裡麵裝的似乎不止是封信, 而是有什麼物件。
她忍不住起身過去看了眼,發現寄信人上寫的竟然是“二郎”。
梁闌玉不由一怔。
在她認識的人裡,行二的有不少。如果不知道姓氏,那範圍未免太廣了。誰寫信會連個姓氏都不留?這是粗心大意還是故意遮掩?
忽然,一個猜測從她腦海中閃過, 她忙將信筒的蓋子拆開, 發現裡麵裝的是竟一副卷軸!
站在一旁的陸春見狀,也不由好奇:莫不是誰寄了幅畫兒來?
梁闌玉卻在愣了片刻後立刻將卷軸取出來, 解開上麵的繩子,在地上鋪開。卷軸上畫得是一張複雜的地圖, 上麵標有各種數字和文字,而圖紙的標題赫然是——鬱州屯軍度田圖!
——二郎, 雲二郎, 這是雲秦寄來的信!
陸春本是無意窺看的, 但屋裡就這麼點地方,她不由也瞧清了圖紙上的內容。這不瞧不要緊,一瞧把她嚇了一跳:“姑娘, 這是宮裡送來的?陛下為何要給姑娘這個??”
梁闌玉道:“是我問他討的。”
十日前她讓陸春八百裡加急幫她寄出的信,正是送給雲秦的。她在信上並沒有提鬱州軍田被人非法侵占之事,隻說鬱州的公文似有缺失,詢問雲秦能否將宮中留存的度田圖讓人謄抄一份寄給她。
其實她原本有些擔心雲秦是否會搭理她,畢竟她在信中語焉不詳。但她沒想到,雲秦非但回了她的信,還回得這樣快!她雖然用了加急,可送到京城也得兩三天時間,雲秦讓人謄抄需要時間,寄回來又要時間。而現在攏共隻過了十天,可見無論謄抄還是回信,雲秦也命人加了急!
陸春震驚道:“這……這,難不成,姑娘打算自己處理軍田一事嗎?”按理說,這案子就不該梁闌玉審啊!雲秦送來的應該鬱州刺史或是哪位官員,而不該是張圖啊!
梁闌玉看了她一會兒,坦白道:“對。這案子我沒上報,我打算自己辦。先斬後奏。”
由於陸春是梁闌玉最信任的人,做事也十分周到,所以梁闌玉是把她當成管家兼秘書來用的。府上各種人事安排,命令的傳達,下人的進言,全都要經過陸春,與人商談秘辛時也要讓陸春把著院門,以免不相乾的人闖入偷聽。所以大小事務梁闌玉都不避著她。
這種情況下,梁闌玉在做什麼陸春當然是清楚的,那天梁闌玉抓來昔日的州丞私刑拷打,也是陸春為她守的庭院。當時陸春以為梁闌玉隻是想弄清事情原委罷了。後來梁闌玉讓她給宮中寄信,她就以為梁闌玉是將此事上報朝廷,請朝廷出麵解決,可沒想到梁闌玉竟然把案子留下了!
陸春幾番欲言又止,擔憂之情溢於言表,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勸道:“姑娘……阿玉,這不妥啊!軍田牽扯甚廣,事關重大,由你來處置,難免會四處樹敵,招人憤恨。此事按道理也該報給朝廷才是,你何苦要攬到要自己身上呢?”
她完全不理解梁闌玉這麼做的理由。她雖然沒有做過官,但從陸家到梁家,當差這麼多年,從小婢女升到掌院,這裡頭的為人處世之道與為官之道其實是相通的。在她看來,凡小事就要多揣摩主人心思,讓主人少操勞煩心;凡大事則切忌自作主張,必須請主人定奪。隻有這麼做,即便惹了麻煩,罪責也不在自己頭上。
於梁闌玉而言也是一樣。倘若她不先和朝廷通氣,無論最後這事兒辦得妥或不妥,都容易給人留下話柄,且易見怪於朝廷,落個跋扈的罪名!
這還不是陸春最擔心的。朝廷那裡畢竟有梁羨、陸家幫襯,皇帝本人與梁闌玉也有情分,或許不會太糟糕。陸春最擔心的,是那些本地的豪強!豪強們的手裡,那可都是有部曲,也就是私兵的呀!
張、梁、崔三家,每家至少養了幾百私兵,這還不算佃戶。三大豪族加一塊兒,那就是上千兵力!梁闌玉連鬱州的軍權都沒拿到,用什麼和他們鬥?但凡她敢說一個“還”字,恐怕那些豪族立馬就會想辦法要了她的命!
陸春越想越心焦,手都發抖了。與之相對,梁闌玉仍然是異常平和的。
梁闌玉做了個手勢,示意陸春跟她麵對麵坐下,坦誠布公道:“春娘,你是怕我被人殺了麼?怕我惹了麻煩,軍隊想殺我,本地的豪強想殺我,就連朝廷也想殺了我。是不是?”
陸春剛才的話說得比較委婉,沒想到梁闌玉非但聽懂了,還全都明白。顯然,所有得失利弊她自己都思考過。
陸春猶豫片刻,終究還是點了頭。
梁闌玉笑道:“你擔心的也沒錯。我手裡這盤棋很難下,處處是殺機。我想來想去,隻想到兩條活路。”她邊說邊豎起兩根手指。
陸春茫然地看著她。兩條?
梁闌玉放下一根手指:“第一條,我認慫。鬱州的事我不管,軍隊也好,豪強也罷,隨他們做什麼,我一件事都不管。但我天天向朝廷上書,把鬱州的情況事無巨細統統上報,請求朝廷另外派人來定奪。直到朝廷受不了我的無能,罷免我的官,這樣或許能不把鬱州的亂局記成我的罪過——不過這也不是必活的局。曆來因無能而被斬首的將官也不在少數。”
陸春說不出話來。的確,當官員與當下人還是有不同之處,在梁闌玉接下這個官職時,她身上就已經有責任了,很難完全撇乾淨。
梁闌玉又道:“還有另外一條活路。春娘,你說為什麼那些豪強敢強占軍田,為什麼何田苗猛之流敢不把我這個朝廷認命的都督放在眼裡?”
陸春想了想道:“他們上下勾結,還仗著自己手裡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