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闌玉點頭:“對。因為他們都有足夠強大的勢力,覺得旁人奈何不了他們。所以我若想活命,我也得夠強,強到誰都不敢動我——包括我爹,包括朝廷。”
陸春又驚呆了。這是她從未設想過的道路,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心跳快得兩隻手都在發抖——這是她本能的恐懼感。
她不知道所謂的“夠強”,活路有幾成,但聽起來,死法簡直多得不得了!
其實如果這是宋以後的朝代,梁闌玉是肯定不敢有這種想法的,那無異於找死。但這裡是南北朝。在南北朝,朝廷的控製力有限,地方官員的所有屬官都可以自己招募,這意味著地方官本身就被賦予了極大的權力。
如果她畏首畏尾,什麼麻煩都不敢惹,那也意味著她把能擁有的權力都讓渡出去了。她以後一輩子就隻能依附於梁羨、雲秦或是其他什麼人而活。但那些人,她一個都信不過,她隻信得過自己。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倘或真把這樁案子上交給朝廷來解決,毫無疑問,那些個豪族的靠山們都會插手。最後可能朝廷裡風雲湧動,鬱州卻屁事沒有——所有的利益交換和妥協都在朝廷內部完成了,用不著再鬨到鬱州來。
最後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廷搞不好還會索性承認了現在的土地分配,反而把豪族們的越矩行為合法化了!要真走到那一步,梁闌玉就算再想追討軍田都沒理由了。
類似的事情,梁闌玉上輩子可是見識過不少的。大公司其實就相當於一個簡易版的古代朝廷,甚至沒準現代化大公司的法度都比南北朝的朝廷還更完善些呢。
陸春緩了半天,手還有點抖,但思緒沒有那麼混亂了。她不可思議地問:“可是姑娘,那些鬱州軍如今尚不肯聽你調遣,你又如何對那些豪族發難呢?或許,至少等控製了軍權再做打算?”
梁闌玉笑著搖了搖頭:“反了。我得先要回軍田,才有機會拿到軍權。”
陸春目瞪口呆。這又是什麼道理?
梁闌玉道:“春娘,你說權力的本質是什麼?這件事我以前就想過,想了很久才想出來——我覺得是信心。所以,我得讓鬱州軍對我有信心,這樣他們才會聽我的。”
權力的構成是複雜的。它與地位有關,與個人的能力、聲望、人脈有關,但哪個也不是最終的決定因素。大到皇帝,小到班裡的課代表,人人都有可能說話不管用,也都有可能一呼百應。
對於依附者而言,信心最重要。願意依附於權勢的人,無論是相信權勢能帶領他們走出陰霾,還是期望謀取私利,他們越有信心,才會越順從。若失去信心,他們便會叛逃去尋找其他權勢的蔭蔽。
梁闌玉剛進社會時,曾經很困惑有的領導為什麼喜歡重用一些隻會溜須拍馬狐假虎威的小人。她後來才明白,其實這也是領導玩弄權術的手段:他們讓彆人相信依附於他們就能得到好處,這樣才會有更多人甘願成為他們的附庸。
而這也是為什麼她篤信一旦軍田案上報朝廷,梁羨也好,徐善也好,都一定會極力包庇親族。哪怕他們跟親族關係並不親厚,他們也會害怕失去其他附庸者對他們的信心。
眼下她雖已讓人和東西兩營的王華、蔡帔搭上了線,但真要讓這兩人為她奪取軍權,是要冒生命危險的。她送的那些農具,收買的那點人心分量還不夠重,她必須得壓上更多砝碼,讓這兩人對她充滿信心,才能最終撬動他們徹底倒向她。
——軍田,就是個很好的突破口。
陸春又沉默了良久,終於長長歎了口氣,道:“春娘隻是個粗鄙婦人,不懂那麼多。但,隻要是大姑娘想做的,春娘願意舍命相陪。”
梁闌玉搖了搖頭,握住她的手:“不,春娘,你很聰明,也很能乾,我很需要你。”
今日這番掏心窩子的話她以前沒跟任何人說過,以後應該也不會跟彆人說。她之所以告訴陸春,因為陸春對她而言真的很重要。於私,她們情同母女;於公,她還需要陸春幫她做很多事。如果陸春不能認同她的想法,辦起事來難免猶豫,甚至可能壞事。所以她們必須先齊心。
陸春眼眶有點發熱。她為梁闌玉說需要她而感動,同時又有點說不上來的心酸:她看著長大的小姑娘真的變成大姑娘了。無論是思慮,還是手段,都成熟了太多。已經厲害到讓人覺得欽佩的程度了。
但把自己當娘似的人,其實更希望女兒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才好。
過了片刻,陸春轉念一想,又想到這畢竟是梁闌玉自己選的路。或許隻有把這條路走順了,她才是最高興的。於是心裡又舒坦了些。
她鄭重點頭:“大姑娘想要我做什麼,隻管吩咐便是了。”
梁闌玉道:“我不打算來硬的。確實手裡沒兵,隻能智取。春娘,你幫我備張帖子送到鬱州梁氏去,我打算先去拜訪我這位同族。”
陸春哎了一聲,起身出去了。
陸春走後,梁闌玉看了眼還鋪在地上的度田圖。她拿起宮裡送來的信筒往裡瞧了半天,裡麵已經空了;她又將龐大的度田圖仔細翻找了一遍,沒有找到夾在其中的紙張和字跡。
——也就是說,雲秦八百裡加急給她送了這張圖來。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詢問、命令和指示!
其實要不是證據隻有宮裡有,梁闌玉甚至是不想聯係雲秦的。這三大豪族裡的張家畢竟是皇親,也就是雲秦她奶奶的親戚,萬一雲秦也有私心呢?
不過她最後還是賭了一把,畢竟她知道雲秦跟張家幾乎沒往來也沒感情,而且貴為皇帝,他不用靠袒護誰來穩固權勢。
即便她沒說清理由,但以雲秦的智商,多多少少能猜到她要度田圖的目的。卻一句交代也沒有,這算是放權給她?還是打算刨個坑給她跳呢?
她不知道,也不在乎。雲秦愛怎麼想怎麼想,她隻管照她的計劃行事。
她又隨手擬了張道謝問安的信,封進竹筒,明天讓陸春找人幫她送回建康去,就算是給雲秦的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