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知道,都督今日與梁有說的話,是虛與委蛇。都督不喜歡他,也絕不支持他的作為。都督心中定有謀劃,就像先前打壓張氏、分裂崔氏那樣,隻是沒有必要告訴我們罷了。”
梁闌玉見他既然都知道,也就不再插話,隻是默默地審視他。
不知是否晚風凜冽的緣故,宋愈的眼睛越來越紅了。
“既然都督已經知道,我們的仇人是梁有。那我不妨全說了吧。”
“我與梁有之間,不止是有仇,而是血海深仇!”宋愈每說一句話就要停頓一會兒,“當初我哥告訴都督,家母是落水後得肺癆而死,我們兄弟倆被淮南李氏擄掠、奴役,那是騙都督的……是我們不敢說實話!”
“其實,我的阿娘,是在我麵前,被梁有的手下活活打死的!我還有一個妹妹,被梁有強行擄走,我至今打聽不到她的下落……”
“我當年才十三歲,我太小了。我想去攔著那些打阿娘的人,可梁有的手下隻用一隻手就把我抓住了,我怎麼掙也掙不開……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倒在那裡,慢慢地不動了……”
“我們被抓到田莊裡,梁有讓人逼著我們勞作。我想逃出去,至少回去看看阿娘……”他重重哽住,“……可我連替她收屍的機會都沒有。”
宋聞站在宋愈的身邊,背對著所有人。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表情,隻能看到宋愈每說一句,他身體就抖得愈發厲害。
梁闌玉的眼神也變了。她的目光越來越沉,燈籠的火光在她的眼底晃動,如漆黑中熊熊燃燒的烈火。
這一次宋愈停頓了很久。冬夜郊外的路上異常安靜,隻有呼呼作響的風聲與駿馬偶爾跺蹄子的聲音。
宋愈再度開口:“我知道都督會收拾鬱州梁氏的,都督一定有法子教梁氏族人再也無法為惡鄉間。都督是朝廷委派的官員,最要緊的是使州境太平,百姓安居。可我不同——當初張慶點人跟隨都督來鬱州,我是主動請命的。我回鬱州,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梁有死!他必須死!”
梁闌玉終於明白了。
先前的半年裡他們兄弟之所以隱而不發,便是寄希望於她或會替他們報仇。然而當她壓張氏、分崔氏,逐漸教他們看清了:她做事的手段並不隻有趕儘殺絕。她將來也未必會殺梁有,隻會因時製宜。
而今日梁有的到來,她與梁有的談話,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梁闌玉呼出一口氣。她問:“那你打算怎麼殺梁有?”
宋愈沒想到她會突然切換話題,不由微微一愣。
僵持了好一陣,他終於還是開口回答了:“梁有每隔一段時日會親自帶人到都督府送禮……我知道從他莊園進城會走哪條路。我想暗中觀察一陣,當能找到在路上動手的機會。”
梁闌玉道:“你潛伏在我府上行刺,不是更易得手?他每次進府前會被卸下兵甲,連還手的機會也沒有。”
宋愈垂下眼:“都督待我們兄弟恩重如山,還為我們脫籍……此乃我的私事,我不想牽連都督。”
梁闌玉緩緩點了點頭。宋二郎還是有良心的,亦是分是非的,他與梁有雖有血海深仇,卻沒把這筆賬記到她的頭上。
她輕輕踢了踢馬腹,胯|下的棗紅大馬緩慢上前,來到宋愈麵前。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宋愈:“宋二郎,你說不想牽連我,可我如此器重你們兄弟,你就這樣一走了之,你可知我有多失望?何況,這鬱州都在我的治下,你要辦如此大事卻不知會我。你說,怎麼可能不牽連於我呢?”
宋愈蒼白著臉沒有說話。
梁闌玉歎了口氣:“跟我回去,領二十軍杖,禁閉三日。這是對你假傳指令,擅自出府的責罰。”
宋愈沒想到她的反應竟會是這樣,迷茫地不知該作何反應。宋聞有些慌了,轉過身將弟弟護在身後:“都督,舍弟一時衝動,求都督寬恕。小人願代他受罰!”
“宋大郎,你欺瞞本督,捏造淮南李氏,亦該受罰。回去後自領十杖,禁閉三日!”
宋聞語塞。
“受完罰來見我。”梁闌玉道,“到時候,我與你們商量怎麼對付梁有——放心。這顆人頭,我一定替你們摘下!”
宋家兄弟愣在原地。
梁闌玉不再多言,高聲道:“上馬,回府!”
兩名甲士回去騎上了自己的馬,三馬並行,唯有宋聞騎來的馬背上還空著。那匹馬駒很有靈性地往前踱了幾步,來到宋家兄弟麵前,低著脖子嗅嗅地麵,仿佛在催促他們快些上來。
宋聞率先回過神來,激動得近乎哽咽:“都督說真的?都督願叫梁有死?”
“我何曾騙過你們?”梁闌玉看著他們。
他們的遭遇,她以前確實不知。然而光是聽宋愈說他的母親是如何被打死的,妹妹被掠走,她都感覺到自己的血因為憤怒而沸騰。
她來鬱州隻有半年多,梁有在她麵前從來都是做小伏低的,以至於她隻能看到梁有恭順熱情的一麵。
可秦八也好、杜暖煙也好,如今再加上宋氏兄弟,每一個人,他們的血淚竟都跟梁有脫不開關係!而這還隻是她看到的,她看不到的地方,梁有究竟做了多少惡?!
倘或這樣的惡霸還不嚴懲,她未免失了血性!
她一字一頓地重複宋愈方才的話:“你們放心。梁有,必須死!”
宋聞聽到她這句話,不由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他用力朝著梁闌玉叩了三個響頭。
焦急的馬兒嘶鳴了一聲,宋聞起身後趕緊爬上馬,朝還怔在原地的宋愈伸出手。
宋愈終於回過神。他腦海中不斷回響著梁闌玉方才那句擲地有聲的話,積蓄了許久的淚水終於控製不住地噴湧而出。他死命咬緊牙關,讓自己不要哭出聲。
“二郎,快啊!”宋聞催促。
宋愈胡亂用袖子抹了抹臉頰,這才伸手握住宋聞的手,被哥哥拉上馬。
見所有人都坐定,梁闌玉調轉馬韁。
“駕!”她一馬當先朝著回城的路馳去。